手办里的橡皮小人抬起那只刚刚捏好成型的手，缓缓向前伸出做出邀请的姿势，而周末则像中了魔似的无法移动分毫，整个人陷入对方如同深海游物般的眼眸中，缓缓伸出食指触碰它的手。

    霎那间，小人睁圆了眼睛，瞳孔越变越大，它的手越来越重，重到最后周末摊开整个手掌才托住??

    后知后觉的女生撒开手，再次抬头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梦开始时的那个小院子。不同的是，托着橡皮小人的小男孩不见了，橡皮小人也不见了，远处又出现了一个小男孩，若无旁人地坐在草地上玩着橡皮泥。

    周末走近一看，依旧是同样一张脸，只不过小男孩的穿着变了，变成了刚刚手办里的服饰，头发也长了一些，当然，还有其他的一些细微变化，周末虽然不能明确地指出来，但总觉得这个梦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循环，于是便顺应着它的故事走向，没有任何反抗地继续跟随。

    依然是那段重复的对话，依然是那二层小楼，还有那扇没有钥匙的大门，紧闭不开。突然出现在身后的小男孩再次将手指掰断，被捏合的橡皮小人伸出手，然后梦境再次进入了下一篇章……如此循环往复了几次，周末终于察觉到了这变化到底是什么。

    这个小男孩正在一次次看似一成不变的循环中，渐渐长大，脸庞褪去稚嫩，眉眼愈发深邃，个子更是如抽笋般地疯长??直到最后，周末终于意识到，她在梦里一直想找寻的那个人，就在她面前，一遍又一遍，陷入童年梦魇。

    不远处，终于变成如今模样的初旭正躺在草坪上，手中也不再捏着橡皮泥。

    初旭眯起眉眼看向周末，幽暗狭长如沟壑，见周末走近，他嘴角抽动却别过脸去。周末顿觉这一幕似曾相识??啊，是他饰演的林夕拾，两种人格在其体内同时觉醒时，也是这般绝望的困兽模样。

    周末无言坐下，然后静静地躺在他身旁。

    “你终于……找到我了。”半晌，初旭才打破了沉默，说了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你怎么知道会是我？”

    “不，我只是，希望那个人是你。”

    “疼吗？”

    初旭疑惑地转过头，周末轻轻碰了碰了他的小指，“梦里也是有痛觉的，而你折断了这么多次手指，不疼吗？”

    “一开始会，但经过这么多年也就麻木了。”

    “这么多年？”

    “从六岁开始，这便是我每晚都要重复无数遍的梦境。这梦里每一次循环，每一座院子，每一个角落，我都无数遍地翻找过，想找到打开那扇大门的钥匙……我总以为那钥匙一定就藏在这里的某个地方，找到它，我就可以走出这该死的噩梦，可我始终没有找到。”说到这儿，初旭顿了顿，像是在回忆那段辗转反侧不敢入眠的孤独夜晚，接着冷笑一声又继续道，“后来我想明白了，或许那把可以让我走出这梦境的钥匙，早在六岁那年就被我妈妈一同带走了。”

    原来不单单只这一夜，这场旷日持久的噩梦已经折磨了他这么多年，那么多遍。

    此刻，周末终于清楚初旭在接受杂志采访时，为何会有那样的回答。她微微侧过头，用余光偷偷观察着男生脸上的表情，然后张开手掌，泥鳅一样拨开草丛滑入他的掌心，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周末也不清楚她为什么会突然主动握住初旭的手，当时只觉得再不抓住些什么，身旁的男生便会在悄无声息中碎掉。

    当然，身患尴尬恐惧症的周末是不会任由这件突兀又尴尬的事情，在沉默中继续发酵下去的，于是她连忙开启了另一个话题，“这么一对比，我的……我出现的梦境似乎也没那么血腥，那么糟糕哈。”

    初旭侧过头看了眼周末，微微一笑，“嗯，如果没有尤甲出现，没有突然中毒，没有天降暴雨，大地崩裂??”

    “好了好了，确实很糟糕，我知道了，抱歉。”周末感到初旭的手指微微抬起，便立刻识趣地率先松开了自己的手，而初旭的手却很快追了上来，似乎还握得更紧了些，不知所措的周末偷偷瞄向初旭，结果男生面无表情地吐出一个字：“草。”

    都道歉了怎么还骂脏话！没素质！周末条件反射地抬肘想送他一拳，结果初旭一个反手便将她手腕拧了过来，换成他的手背紧贴着冒着刺头的草坪，“我是说草有点扎人??你干嘛这么激动，想什么坏事儿呢？”

    周末咬着牙倒吸一口气，但又很难理直气壮地反驳什么，只好瘪嘴拖着长音回了个“没有”。

    “哦，那就允许我想个坏事吧。”

    初旭说着便侧过身，伸出手将周末鬓边的碎发轻轻别至耳后，低沉的嗓音伴着轻喘的呼吸在周末耳畔回荡，像是一条不断游向冰冷深海的鲸，发出最后的悲鸣，“事实上，没有什么梦境比永远困在过去的阴影里更可怕。我尝试过把工作学习安排地满满当当，直到累得昏睡过去就不会做梦，可这样白天就会时常像个游魂。后来我开始喝酒，喝很多很多的酒，可今天才喝一半，我就睡了过去，结果还是陷进了这个噩梦里。”

    不知道是酒精，还是这个阴翳的梦在作祟，初旭原本轻轻搭在周末脖颈处的手掌随着他的讲述而愈发用力紧扣。

    周末缩起肩膀，小心翼翼地打断他，轻声安慰道：“没事的，没事的，你不会永远一个人呆在这里的，我们一定可以找到钥匙，然后从这个梦里彻底醒过来。不如我这就去找找……”

    “不如你留下陪着我，这样我就不会是一个人了。”

    初旭起身，修长而有力的手指绕过周末颈后，然后将她猛地拉回他身旁。额前肆意游荡着的危险鼻息，是捕食者就餐前短暂的思考，周末嗅到这股完全变质的气氛，于是撑起手肘用力抵着初旭的胸口，企图再一次逃脱。

    “啊。”

    周末一声轻呼，只见初旭搂上她的腰，并收紧了臂弯。

    也许是过于紧张的气氛，也许是此刻两人间如此亲密的距离，周末仿佛一点点地失去了听觉，视觉，甚至嗅觉，只能感受到男生略显粗糙的指腹紧贴着她的脖颈，一寸寸从耳后绕至颌下，然后猛然一抬。被迫扬起脸庞的周末一声惊呼尚未出口，初旭便头一偏吻了上去。

    急迫却轻柔，如同在盛夏的柏油马路上，品尝一支撕去包装的甜筒。唇齿厮磨间，初旭感受到女生一拳拳擂在胸口的强烈抗议，便如梦初醒般松开紧扣在她颈后的手，踉跄着后退了半步。

    “对不起。”

    初旭再次抬头时，眼角的猩红终于完全褪去。

    偷偷憧憬过无数的初吻，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发生了。在一个如此诡异的，充斥着橡皮泥质感的梦里，周末顶着一张完全不属于她的脸，跟一个完全不可能在现实中拥抱的人，接吻了……

    意外，不过就是个意外，在这种循环播放的恐怖片般的梦境里，什么奇怪的举动都很正常。周末这么安慰着自己，也如此告诉对方。

    “没事。本来梦里人的情绪就是会被无限放大的，你开心的时候会觉得整个梦境都在发光，你有一丁点难过，在梦里就会痛苦得像心脏被反复碾过，甚至会还会从梦境哭醒，但你醒过来之后，回想梦境里发生的种种，无论悲喜最终都会释怀或是遗忘。我觉得，你可能是被这个梦困得太久了，才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从而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或许你以后睡觉前可以多想想美好的事，说不定以后得梦境就会被潜移默化地影响到，然后一点点好起来。”

    “所以我一直在想你啊，你的出现就是最美好的事。”

    周末似乎也尝到了那份甜筒，所给予的如此热烈又直白的甜蜜。

    “我喜欢你。”初旭顿了顿，然后走近周末重复了一遍，“我喜欢你，季木子。”

    化了，还是有东西融化了的，但不是甜筒。

    周末感到一团眼泪滚出了眼眶，一串接着一串，彷佛逃难一样，争先恐后地离开这假冒伪劣的身体。初旭似乎察觉到了女生的些许异常，正欲低头询问，周末为了不被看穿，便突然拥上前抱住了男生。

    周末紧紧地抱着，这单方面发起的拥抱如此直白而又热烈，仿佛要把她的下巴戳进他的肩膀，将他的后背按进她的胸膛。

    “你还好吗？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初旭的语气充满了紧张。

    “没事，就是……就是突然想到那张游戏截图，你怎么可以这么快就过了扫雷高级，作为经常死在最后几步的本人……有点难过而已。”

    “哈，原来是这个啊，那张图p得这么明显居然还能蒙到你个傻瓜，你没发现软件中间用来刷新的笑脸变成了个打盹的表情吗？果然没猜错啊，只有游戏才能让你这么迫不及待来见我，虽然这话说出来让人有点难过……不过好在这个梦不仅带来了我们掉线很久的女主角，还附赠了个彩蛋。”

    “啥？女主角？哦，我？什么彩蛋？”周末原本正要将手掌上沾满的湿哒哒眼泪偷偷蹭在初旭后背上，结果听到这番话便松开了臂膀退回原位，楞楞地看向初旭。

    “还记得在上个梦境里你没说完的那句话吗？你说我并没有梦到你，就算是梦到，我梦到的也不是你，而是……而是什么？难道这一切不完全是梦？你会不会真实存在于现实世界中，是我遇见过的某个人？”

    “哦，那个啊，那个应该是你听错了吧，我说的是你并没有蒙——到我，是‘蒙’不是‘梦’啦。因为我当时看到你口袋里漏出一袋备用血浆，就以为你口吐鲜血是刚演完《无人生还》的马特后戏瘾发作，所以我说了句你没有蒙到我。估计那时候周围噪声太大，我说话又带点口音？不好意死啊，没想到你真的就这么死了，我也就没机会解释了……嗯，就是这样。”

    初旭愣了愣，然后有些失望地垂下眼帘，正当周末以为她已幸运通关时，对方却再次开口，“那你是怎样做到“亲眼”看到现实中的那篇微博，还有那张配图的呢？如果是上次关于电影的问题，你可以解释说是我太常在脑海中构思其中的情节，所以存在于梦里的你同样可以感知到它们，那么这次该怎么解释，或者说，你有想好该怎么解释吗？”

    “救命！为什么这俄罗斯套娃一般的梦放过了他，只套晕了我一个人？！我怎么拆东墙补西墙地把现实中的所见所闻也拿到梦里来说了！”周末心中噼里啪啦一顿自我批评后，突然灵光一闪。

    “你是不是发完微博就睡过去了？”见初旭点头，周末瞬间有了些底气，虽然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但还是硬着头破继续编了下去。

    “就是因为这条微博距离你的这个梦太近了，就像人死前会对周围的声音啊，图像啊，感知得更灵敏一样，所以我感知到你合眼前的最后一幕也不奇怪啊。你要知道，人的大脑就是这么神奇，不然你现在这个梦岂不是更难解释啊喂……当然，一般也就这种图文并茂的才会印象深刻到让我看到啊，其他的可不一定。”

    周末总算聪明了一点，怕把话说死，以后不知又会堵死她的哪条路。

    “那你是看到我微博的那句话才重新出现在梦里，还是因为出现在梦里所以才看到了那句话？”初旭变身“蓝猫淘气三千问”。

    “你还不如问我先有蛋还是先有鸡呢？”

    “不知道不知道，你这家伙怎么做梦还要带脑子！”

    “做梦当然是随心所欲啦，想什么就梦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一个梦而已，哪里需要什么严丝合缝的逻辑。”

    “我出现在这里，还能因为什么，因为我想见你啊！”

    周末气急败坏，一句句怼回去，一时间竟没藏住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