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王府四路棋局赏六院，皇城九王星动分九宫。（五）

    他第一次见到她，才体会到痴心一片是怎样的心情。自从被卖入了花柳街，平日里也是见惯风月，听多了才子佳人、痴缠一生的戏码。他不知道浓情蜜意、堕入情网是怎样的感觉，甚至不太相信这世上真有一心相付的事情。

    眠月楼也是花柳街的奢侈地界，不同寻常的馆子。达官显贵、王侯佳人都见得多了。他在其中并不是最好看的哥儿，只是生性恬淡，专有客人喜欢这一品，公公才将他单独留着培养。指望着哪一日，来一个出手阔绰又厌倦浓艳的姐姐，将他的第一夜卖下。

    他原本以为，以后侍奉的是谭将军。却不想有一日会被带进宫里，供天女赏识。圣上一允，自己就被送入了唐王府。

    早就听闻，这皇九女是王侯公卿当中最娇美的，甚至有人说她是大宁国第一美娇花。性格又对人格外的好，愿与下人时常说说笑笑的。雨雪天怜惜人，给侍女小厮都放了假。偶有哭天抹泪的，柔弱好似哥儿一般。

    一朝春心起，含情抱襟，腮上难减花间醉。

    只得用扇子稍稍遮掩。

    旁边的柳倌却瞪了自己一眼，他嫌弃自己的扇子熏得香艳，想让自己把扇子拿远些。可是自己更是不敢把扇子放下，怕人背后议论自己是窑子里出来的，不顾脸面，明明有侍女在，却大胆抛头露面。

    这几日和柳倌同在将军府居住，他就没少给自己使绊子。原本以为，两人都是从将军府出去的，能互相照应一些，可柳倌瞧不起他个招摇的，总是横眼睛看他，更是嫌他素日的熏香抢人。骂将些窑哥儿轻狂，以后这低贱媚气的香也要拿去勾九娘娘。

    好在檀倌省事，虽是难听，也不和柳倌计较。他骂自己，自己躲回房里也就是了。

    说起来，还是辜青林好相处些。

    原以为，青林粉面小生的名号在民间这么响，王姑娘娘也会把他收入房中，最不济也给个侍人的位份。却不想，只命他居在戏台子后头。那间房子坐西朝东，气候应该不好，苦了他了。

    不知道，那位九娘娘是不是嫌弃戏子是下九流，不愿意接收他。那自己这种出身，她···她会不会嫌弃呢···

    原本听闻她是好性子。可她连出身高贵的韩庶夫人都这样冷淡，对自己，怕也不会好了吧。

    可她，她长得真是好看啊。才十四五岁的人儿，脸上还带着些稚嫩。虽是病中气色不好，可那双眼睛却直直地把自己摄进去了。那样长的睫毛，一下一下扇在自己心里。

    这府里的男儿真多呀。

    青林的小生唱的那样好，又会反串花旦。柳倌，虽然脾气急躁些，到底是舞艺奇绝的，又会唱曲儿，他就像九娘娘给他赐的居所一样，柳腰轻。听闻女人都爱腰肢好的男儿。柳倌，也算是独一份吧。秦才子是秦教头的弟弟，刚才进门时就体会到了姐弟情深，秦家与九娘娘是世交，也算是亲友了。岑公子那样好的相貌，那样好的才学，自己怎样也比不过的。徐贵子骄矜些，却真是娇憨可爱。那一箱一箱的陪嫁，真是豪富之家，又这样的陪嫁，不管他嫁到哪里，这娘家都是挑不出理的。

    而自己，出身不好，又身无长处，不能吟个诗、弹个曲的。模样不算出挑，想凭借温和的性情搏个贤良的名儿，却又因着出身，谁也不会信的。

    别说自己没有母家支撑，连陪嫁的小厮都无一个。以后有苦也不知该和谁诉。

    皇上不喜欢将军安插别人进去，连陪嫁小厮都不让随一个，只教育自己要好好侍奉王姑。陪嫁的礼倒是装了些，但也无法和旁人比去。自己怯弱弱和青林站在一起。又怕被青林比下去。心里真是难受得紧。

    罢了。

    也是自己不知足，从风月场中跳脱出来，嫁了这么显赫的王府，又是那样好看的妻主，自己这辈子，应该，算是值了吧。

    自己和其他公子，只是算作纳入府里的。

    只有韩庶夫人，算是嫁进来的。今日是他大婚之礼，王姑大人会去他的房里宿下。他真的好幸运，大人的第一夜去陪着他。

    自己···自己到底不能和他比的。那···不知她哪天能来见自己，不知道她何时也能宿在他房里。或是传召他去良人居侍寝。

    自从入了眠月楼，各式伺候人的花样不知被公公哥哥们教了多少。当时自己脸红地学着，真到了这一天，自己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会不会不喜欢他。会不会一辈子也得不到她的宠幸。

    求求老天爷，哪怕只有一夜，让她只看着自己，陪着自己就好。

    玉簟凉。

    看着牌匾，自己不禁想，自己的床榻会不会一直寒凉。会不会枕簟之间，只有自己一个人。

    引着自己到这里的小厮向自己行礼。

    莺哥儿：“奴才莺哥儿，拜见侍人。此后便是奴才服侍您。”

    檀倌向他点点头，“有劳哥儿了。”

    莺哥儿：“檀侍人切莫如此客气，真是折煞奴才了。奴才服侍哥哥梳洗，晚上好去给奶奶行礼。”

    诉衷情。

    我看得出，除了庶夫人，其他的公子见到她，没有不喜欢、不痴迷的。别说自己这样的闺阁少爷，就连柳倌、檀倌、辜青林那样见多了女子的，见了她也是一样被迷住的。这里最小的，就是徐贵子了。他见到唐主子，连遮扇子都忘了，就立在那里痴痴地看。

    她扫了自己一眼，看见了自己简薄的碗口扇。

    自己的扇子，是娘亲给自己写的。

    等到了自己出嫁的这一日，娘亲是又喜又悲。喜自己得配良人，悲自己一入王府深似海。娘亲清风多年，并未攒下什么家底。如今给自己置办嫁妆，也只能用亲手写的碗口扇。自己的嫁妆远不能和庶夫人、徐贵子相比。她会不会看轻自己的寒酸？

    母亲身在户部，外人看来是无比的肥差。可母亲却经常说，户部是瓜田李下，皇上给了这样的恩遇，断断不能行贪污之流。

    今日是自己的生辰，却是嫁到王府里过。只怕她也不会知道，即便知道了，依照礼制，也是要去庶夫人房里过的。

    庶夫人···自己从母亲那里听说，庶夫人从前做过御前行走的奉茶宫人。庶夫人原本一心要留在皇宫的，一等等了这么多年，不愿意嫁人。韩太傧也曾为他争取过，即便只是最末等的采子，他也愿意。可最终，皇上忌惮韩家，不愿意娶韩家的男儿，还是一纸文书，将他赐给了九妹妹。

    也许韩公子不想争这唐王府里的宠爱。他择选了千秋岁的东偏殿。也许他想用余生的岁岁年年，去思念他的皇上。

    她给我留的匾额，是诉衷情。这是什么意思呢。

    小桃红。

    不知道她给我的匾额有什么含义。她是不是知道···

    谭将军把我送给唐郡王，但因我已经不是完璧，所以她不敢直接把我送来当侍人。即便我唱戏唱得名满京城，最终因为下九流的出身也不会嫁到好人家的。就算是去名门望族，也只能当最末等的侍人。

    更何况，自己已经不干净。

    那种事情，哪怕只有一次，也会引得女儿家介意厌烦。

    我见到了九娘娘。她是那样干净的一个女孩，仿佛要和漫天的雪花融为一色。

    她是那么纯净，我站在旁边，只觉得羞愧。

    手腕上的守宫砂，我再也点不上了。

    皇上问候了她，她不愿意收容我做侍人。

    她又给我起了这样的牌匾，小桃红。

    她是不是知道，我的皓腕上，再也绽放不了那朵桃红色了。

    檀倌和柳倌，虽然也是下九流的出身，可到底是干净的男孩子。

    而我，我唱尽了春秋时光，却怎么也换不回从前的。

    惜分钗。

    我学过，师傅说，这个词牌名也叫做钗头凤。

    九娘娘自幼喜欢诗词歌赋，她取名字也这样风雅。

    母亲虽然是礼部尚书，可我徐家是一向行商的，最是在意风水彩头。

    余公公说，这匾额不吉利。

    我却不在乎。

    她取给我的，我都喜欢。

    听哥哥说，九娘娘长得极好看，都说皇上是宁国最好看的女人，九皇女就是第二好看的。可哥哥听完经回来却和我纠正，明明九皇女才是最好看的。这话大逆不道，他也只敢和我说。我看得出来，一提到九娘娘，哥哥就开心得很。可慢慢地，哥哥就不那么开心了。哥哥有了婚约，是圣上的旨意，已经定下来了。

    临走的时候，哥哥说，到底还是我有福气。

    见到她，我才知道，我这辈子的福气，可能都用在她身上了。

    她娇艳明媚，即便面无血色病气缠身，也是那样的美貌。

    我听到她的语气，她不喜欢韩家公子。

    其实我，我有点开心。

    希望她喜欢的是我。

    我知道我这么想，的确不贤不孝，可是，但求上苍能理解我吧。

    我会和九娘娘一起孝顺韩太傧的。

    就当是还韩家公子人情了。

    柳腰轻。

    我看到她给我的牌子，倒是很得意，不过也不算高兴。

    我自幼和乐坊四处巡游，见过了各地的风情，也见过了各色的女子。

    乐坊的老板说我天赋异禀，柔弱无骨。

    我事事争先，每日练功到深夜，只为做乐坊的头牌。

    后来，我终于熬出了头，被谭将军看到，举荐给皇上献舞。

    我很得意，真的很得意。

    这辈子能给皇上跳舞，我出了宫门，一定在宁国更加扬名。

    皇上真是风姿绰约，龙眉凤目。

    我被谭将军买下来，只能在将军府献艺。

    将军不怎么看表演，我只能在府里每日用功练舞，歌艺也是。

    从小，我就没有名字，进了乐坊，因着腰身格外的软，被老板取名为柳倌。我知道这算不上一个名字，我一直祈祷，将来进了别人家，能被主子善待，有自己的名字。那才算是出头。

    我以为，我进了将军府，从此就能随着将军姓谭了。

    将军养了我在府中一年。却很少看我献艺。

    没想到，却有被指到九王府的一天。

    行媚给哪一个亲王贵胄，我都不畏惧的。

    我相信我在王府里面也一定能出头。

    那是百里家的王姑，我若是做了她府里的人，那也就是百里家的人了。宁国天下，还有比百里更高贵的姓氏吗。想想，我真是开心极了。

    可是，谭将军买下的，原来不止我一个。

    那辜青林也就罢了，他那个行当里面，比过他的，年岁已经不小了，我也就勉强服了他。

    可那檀倌是个什么东西。他也配和我一样叫倌？我一定要争宠，让王姑奶奶给我起个正经的名字，也让别人看看，我现在有头脸，有名有姓，是皇家人了。

    看见檀倌痴迷唐主子的那个样子我就生气。

    他那种烟花柳巷出来的货色，就会这些花招数。我以后一定要防着他，保不住哪天，奶奶睡在我这里，他就在隔壁点上那个媚人的香，勾了奶奶过去。

    临江仙。

    从小我跟着家里学习武艺，也不知道什么是男儿家的妩媚。

    哥哥倒是清秀。

    哥哥比我年长，所以总能进宫。他总是和九皇女在一起。

    我一直不知道九皇女是谁，母亲说我脑子不好使，说什么话见什么人也记不住，和姐姐一样，是个莽撞人。

    姐姐成了唐王府的护卫统领，都说她是秦教头。

    我和母亲说我也想当教头，却被母亲呵斥了回来。

    男儿家家的，总是要嫁人的。

    我不明白为什么男儿要嫁人，也不知道嫁人是什么意思。

    哥哥倒是知道，他一直期待着会有怎么样的妻主。

    家里一直想举荐他，好让皇上赐婚他嫁到九皇女那里，姐姐也是这么想。他们说哥哥的性格、模样，和九皇女最是一对。我这种粗莽人，是会亵渎了九皇女的。

    哥哥一直期待嫁人的那天。

    后来，哥哥说他找到了对他一心一意的女子。不是九皇女，是一个我不认识的女人。

    再后来，哥哥走了。

    再后来，母亲说，只能我嫁给唐王府了。

    我很奇怪，母亲之前一直说我莽撞，会冲撞了温柔的九娘娘。不知这回，怎么肯了。

    不过我一向是想不来那么多的。

    姐姐就在唐王府，若是日日能见到姐姐，我也真是开心。

    唐主子好清丽，真是玉面娘子，怪不得小时候，哥哥总是念叨着她。

    陪我嫁过去的小厮禧风一直使劲地拿袖子捂着我的脸，好不容易出一次府，我只想多看看外面。

    见到了唐主子，我的碗口扇更是拿也不想拿了。

    别说我了，禧风也看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