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与此同时,守在林三霄旁边的霍阵仿佛也意识到了什么。
他猛地从病床旁站起,随后,一把拉开屋内的窗帘。
窗外是瓢泼大雨,是闪电劈下时骤然亮起的天空,又是雷声散去后倒在地面的焦黑树木。
霍阵拧了拧眉,意识到已然有什么东西失控了。
于是他随手起了个卦,这一次竟然直接锁定了发生异变的源头——就在太康医院内部,自己设下的那些阵法的一角,如果再准确些就是在林宴刚才所站着的位置,误差不到一步。
……但这还不够。
提前埋下的蝴蝶效应的种子正在生根发芽,然而播种的园丁是个彻头彻尾的独裁主义者,所以他并没有给它提供慢悠悠生长的种植环境——这使得这个计划的容错率极低,正如同阮明若一开始所忧虑的那样,完成度基本靠两边执行者的默契。
而两边的默契怎么样呢?
排除失忆把方纯亦整个一分为二的离谱条件,再排除因为和方纯亦有血契关系所以连带着不能正常使用道术阵法的林宴,最后排除也许早在当年就已经意识到情况如何的林三霄本人……
这不过才是他们几个现存“三霄”人的第二次“集体合作行动”,甚至双方没有在开场之后进行任何的集体交流——尤其是打定主意这一次必须要看好林三霄的半知情者本人。
霍阵转头,有些焦躁地看向病床,见林三霄依然保持着昏迷闭眼的状态,又按捺下心中的不安,继续等待着转机出现。
“咚,咚。”
就在这时,寂静的走廊里,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霍阵神情一凛。
医院的六层是只有高层才知晓的地界,而那道不为人知的暗门更是隐藏在住院部的某间病房里,寻常人根本无法通过误打误撞来到这一层。
“吱扭——”
门开了。听声音对方应该是去了暗门上来的第一间。
没有关门声,下一道敲门声马上紧随其上。
“咚,咚。”
外面的人还在不紧不慢地挨个敲门,代表这人已经无比确信林三霄就在这一层,只是还不知道具体在哪间病房。
霍阵眼底寒若冰霜,那双无论是使剑还是画阵都相当灵活的手,此刻已经整个握紧成拳,只待门口的不速之客走到阵法中心,马上就可以像引雷一样一爆爆一串,完全不留任何回转和谈判的余地。
“咚,咚。”
敲门声越来越近,敲门声近在咫尺。
霍阵面无表情地低下头,眼底已经出现了孤注一掷的血丝——他根本不在乎外面来的到底是敌是友了,他现在只想将一切不稳定因素全部暴戾地排除在外。
可就在这时,病床上的人动了。
似乎被所有人都默认永远——至少在这一切阴谋结束之前——不会醒来的年长者,却在一切还没尘埃落定之时提前醒来,并且睁眼就直面霍阵非常具即视感的失控现场,于是眉心微动,难得露出带有些许无奈的神情。
下一秒,林三霄随手一指,那把本不该存在于病房的太极剑自病床床垫下闪现——竟然没人发现林三霄先前把太极剑藏在了这里,如此霍阵便明白为何边牧能得到太极剑传承了,毕竟太康医院在闪电加火灾的连环镇压下,最后已经面临整个推倒重建的结局,而那些“废材”也正常按流程被层层堆到了郊区处理场,最后太极剑遇到了流浪的边牧。
而太极剑如笔尖沾墨般,轻轻点在霍阵即将引爆的符纸上,可剑光落下时却又有如命运,重若千钧,直接将即将爆发的冲突不容置疑地按在能够悬崖勒马的最后一刻。
太极剑剑光一闪,能够威慑四方的凛然正气,也就这样随着霍阵画下的嵌套式阵法、层层荡开。
门口的“咚咚”者也意识到对自己而言最坏的情况已经发生了,毫不恋战地准备马上打道回府。
——他失败了。
霍阵凌空一道符纸拍来,将那人牢牢定在了阵法中心。
“……怎么是你?”
霍阵瞳孔骤然放大,眼里写满了不可置信。
那人充满恶意地朝他一笑——霍阵从没想过这种表情会出现在林三霄的脸上,尤其在林三霄本人方才还在他身后漫不经心地出手了一次——可只是这样敷衍地笑了一下,就算是“林三霄”对霍阵打过“招呼”了。
“林三霄”从来没把眼前的霍阵当成对手,他要对决的人,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
“你早就该死了。”
霍阵面前的“林三霄”,对霍阵身后的林三霄道:
“命数不可更改、不可易换,而失败的代价——你应当比我清楚。”
“所以,林三霄……”
“你还要用你自己的因果,连累多少人?”
林三霄长叹一声,却并不意外对方的态度。
他目光依然澄澈如初,语气也相当轻松自如——
“你急什么。”
“我又没说我不死。”
霍阵看着“林三霄”,终于忍无可忍,低吼着质问林三霄:
“他是谁,占了你命数的其他人,还是说着就是另一个时刻准备报复社会的你?”
“林三霄”压根儿不理他,哪怕真正囚禁住他的是霍阵。
林三霄态度倒是很平和,可听到霍阵口不择言的推断还是不免露出一种微妙的“你怎么会这样想”的神情。
林三霄深知澄清谣言必须快,最好是当场,马上道:
“怎么可能?”
“‘他’只是很多人意识的集合体——很多以为只要复活我就可以逆天改命、最后却无法承担反噬因果的人。”
“‘他们’把我当成尘世的神,又仇恨我没有做到他们所希望我做到的一切,所以……”甚至不惜变成他的样子,逼他与他们命运一体。
林三霄仔细审视着对面属于自己的脸,终究是遗憾地摇了摇头。
但看着霍阵像是要当场喷火的眼睛,他又老神在在地安慰道——
“我过的也没你想那么惨,不然你以为你的‘hater’资格是谁发给你的。”
闻言,霍阵猛地一怔。
hater,仇恨者。
“如果要比执念——仇恨也行——我不会输给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
“所以我不是成功地让hater实现了值周制,而不是终身制么。”
林三霄毫不在意地甩甩手,像身上穿的不是病号服而是睡衣一样自在,说的话也是一样的理所当然:
“而现在,这一切终于可以结束了。”
……
黑暗。
无尽下坠的黑暗。
一片寂静、却好像周围又有很多“人”的,相当热闹的黑暗。
林宴觉得自己应当熟悉,因为这种自相矛盾的感觉,和诡怪论坛那些时刻“围观”她拍摄影片的、观众的“眼睛”给她的感觉一模一样。
林宴睁不开眼睛,但意外地十分清醒,可惜精神和意识在主观上达成的共识不能左右客观上的身体情况,所以林宴十分清楚地知道自己在现实中仍处于“昏迷”的状态。
林宴从小跟着林三霄、跟着霍阵到处“旅游”,再大些就老老实实地照着正常人的生活轨迹该上学上学、该住校住校,如果当年三霄没有出那样的事,原本她应当在自己成年之后才会开始自己的第一次正式“游历”——这也是四大玄门的例行传统了,主要为帮助“同期”门主之间建立基本的了解或是培养一定的友情,以便稳定当下仍然没有被世人广泛接受的玄门风评。
……不过现在提这些也没有意义,因为林宴已经是所谓的“三霄门主”了。
强调这些是因为,林宴现在非常清楚,自己是在一个每个出去“游历”过的玄门中人,都不会陌生的地方。
——乱葬岗。
四大玄门每个认认真真学了十八年——或许更多时间——道术阵法的人,出门需要历练的第一个地点,往往都会是乱葬岗。
但比起乱葬岗这个地点,还是它背后的含义更加重要,因为只有从这历练成功后,才算是正式的“拜师入门”——先前通通算考察期,哪怕已经跟着学了很久,过不了照样不算“入道”。
春山的徐古溪曾经说过,“见鬼多了就见怪不怪了”,而乱葬岗恰好就是这样一个地方,这里面每个鬼怪的级别都不高,但胜在量多,特别对于原本互相并不熟悉、但同样从小结结实实打好了道术基础的玄门小辈来说,乱葬岗是最好的培养团队默契、彼此加深了解的地方,所以这样看来,徐古溪的安排确实有其合理性。
只是……刚才林宴也说了。
乱葬岗是个需要团队的地方,如果它单凭一个人就能完成“历练”的全部,那么四大玄门也没有必要将这里设为“游历”第一站——除非那个历练的人和霍阵一样,可以用改变乱葬岗内灵气地形的方式,直接就地起阵开类似的群攻大招,否则单人进这里就是一个大写的“死”字。
可林宴明明一个人“站”在这里,心里却没有一点害怕,反倒顺其自然地放任方才劈下的闪电,用拙劣的引魂术将她的目光带向虚空,带向如果在游戏里应当被形容为“上帝视角”的地方。
她想——
这就是方纯亦之前的遭遇吗?
是的。是的。应当不会有错了。
他们俩现在的处境——林宴是指现在的她自己、和过去的方纯亦——勉强算是半斤八两,但如果再严格点判定,林宴仍然觉得过去的那个方纯亦要更惨一些。
她几乎能够跨越时空地体会到方纯亦当时气极反笑的绝望与孤注一掷的决绝,因为事实是如此的清晰明了:
第一步,车祸,引魂出窍。
第二步,闪电,劈魂换命。
第三步,医院,移魂入阵。
没有第四步了,要么直接以生魂与已经在乱葬岗浸润多年的鬼怪正面对决,得到一个被吞噬的结局,要么等那边的人和林三霄谈判一致,直接走向魂飞魄散的结局。
林宴想笑。
于是她真的笑了。
……猜呗,猜猜那些蠢货的想法为什么没有实现?
因为那些乱葬岗的鬼魂伤害不了方纯亦。
——林三霄把自己度化鬼怪的多年功德,全部给了方纯亦。
而方纯亦也没有辜负林三霄的期望,以乱葬岗所有的鬼怪为祭,带着对方的死生福报,生前修成半鬼摄青。
真行。
难怪自己会多出个半道师兄。
这家伙比她还早一步出乱葬岗,自然当得起这一句……
“师兄。”
躯壳还在阵心昏迷的少女,此刻喃喃低唤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