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魔术师仍然像在开展一场演出，他顶着一颤一颤的羽毛帽，身披要掉不掉、形似小丑同款的斑斓外袍朝林宴的方向飞奔而来。

    尽管形容狼狈，但金鲸速度飞快，行进时左右不一样颜色的衣摆把袖口装饰的破布甩在身后，如同扑棱的花蛾。

    然而，魔术师越是靠近二人，兔子眼中的警惕也就越发明显，到最后甚至变成了相当外露的敌意。

    “……”

    “……”

    “……”

    一言难尽的气氛中，“呜呜”的笛声负责填充沉默的空气。

    魔术师困惑了两秒为什么方纯亦会用这种眼神看自己，但考虑到腰间的魔笛还在卖力地为他“呼唤”来远处的小幽灵，金鲸也无暇顾及其他。

    魔术师眼神示意林宴，他要开启技能光环了，以往“合作”的经验让金鲸十分自信林宴会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

    这种基础的默契，三霄和洞火还是能够达成一致的。

    黑发女孩微微颔首。

    兔子先生嫌弃皱眉。

    下一秒，透明的光环浅浅附在蓝色蓬蓬裙的边角，像给故事书插图页的人物立绘打上了一层柔和的高光。

    于是爱丽丝小姐就像整个人被画师单独拎出来细化了一遍似的，顿时和故事里的其他“主角”不一样了。

    【光环名称：位置共享】

    【技能描述：①拍摄时间内，可固定与三位及以上队友进行轨迹共享，绑定人数越少、共享程度越高；②能感知到一定范围场景内的演员（仅限活人）的活动轨迹。】

    显然，金鲸的技能光环升级了，上次在《沉锈月光》见面时，他这“位置共享”光环所能覆盖的人数还是相当有限的“一人”。

    但一码归一码，在方纯亦已经明确表现出“你，谁，滚”的态度时，魔术师再视若无睹地把“三人”的名额分他一个，就是自讨苦吃。

    所以金鲸谨慎地只给林宴加了“位置共享”，这是非常标准的洞火作风……只是不知为何，旁边兔子的脸色却越来越黑。

    虽然没看懂局势、但敏锐意识到情况或许更加不妙了的洞火魔术师相当有眼色，在被“两面夹击”之前、一甩袖子就准备跑路。

    金鲸没看懂这是在闹哪出。

    但林宴看懂了。

    小兔子的心情实在很好懂，尤其那双长耳朵已经充满攻击性地扬到了脑后，看起来甚至比追逐在魔术师身后“被笛声蛊惑”的小孩们更加具威胁性。

    ……可退一万步讲，兔子又做错了什么呢？

    黑发女孩理直气壮地忽视了金发男孩活像见鬼的表情，一边不动声色地薅了下长长的兔耳朵，一边正直地回应魔术师：

    “我这边是《爱丽丝梦游仙境》，你什么情况？”

    位于“10号”的庄梦遥已经开始了她的主线，而林宴这边也没有收到“七色花”已经拍摄完毕的广播通知。

    自然她也就能确定金鲸的序号在“10号”以前，并且此刻正和自己一样，处于拍完对应主线后、童话结局的混乱融合之中。

    果不其然。

    金发魔术师一心二用，跑路的同时不忘答道：

    “我的主线故事是《花衣魔笛手》，但似乎进来的时间不是很妙……呼……反正到场的时候故事就已经走到结局了。”

    “你知道的吧？这故事的结局就是孩子们都被魔笛手带到通往地下世界的洞穴，然后再也找不到了。”

    这话说得委婉，是童话特有的、柔化后的遣词造句。

    “地下世界的洞穴”，在现实中有一个更加广为人知的名称，而和它功能相近的地方，林宴刚刚才瞥见方纯亦在那里所经历的黑暗时光的“冰山一角”。

    《花衣魔笛手》作为著名的、非大团圆结局的童话，情节简单但意蕴深刻，向来在故事书里占据极其重要的一席。

    然而孩子们能从这个故事里听去的道理，往往是最明显的那一条，就是——

    要“信守诺言”，因为背叛承诺的人、会付出惨痛的代价。

    什么样的代价，能称为“惨痛”？

    ——无法补救，只能接受，这就是惨痛的代价。

    而在这个把故事的结局混杂在一起的童话世界，显然，有人比他们更加清楚这个道理的实际意义。

    午夜神秘的钟声敲响，地下室的门“吱呀”一开。

    那辆载过主角的神奇南瓜马车，就这样反重力地出现在了台阶上，好像只要王聪向前踏出一步，它就会按照故事里所写的那样，老老实实带他走《灰姑娘》的剧情。

    可……王聪还没有忘记。

    自己进来的时候，这个故事就已经走到了“结尾”，而非还停留在“开头”。

    所以，这里没有十二点施展魔法的仙女，没有因为自己的脏衣服自卑的、被欺压的小姑娘，同样也不会交代“遭到报应”的继母继女在故事里是死是活。

    王聪早就知道，不管诡怪论坛给这部影片加上多么具欺骗性的背景设定，分配给他的场景和人物也往往都是综合起来最危险的那一批。

    长久的“约定俗成”也让王聪和诡怪论坛之间诞生了些许单方面的默契，就是王聪遇到任何交代不出来龙去脉的“馈赠”，都会习惯性地多想一步——

    不是往坏了想。

    是往最坏里想。

    所以，王聪后退一步，再后退一步。

    “医疗保险”的技能光环前所未有的盛大，将整个地下室的黑暗通通填满。

    墙壁上的刀仍然泛着寒光，一点儿也没受突然强势起来的技能光环的影响。

    反倒是那双摆在南瓜马车前的、王聪根本用不上的水晶鞋，不甘心地闪烁了两下，接着那层夺人心魄的浮光才慢慢淡了下去，最终尊重他的选择。

    王聪谨慎地靠近墙壁，却突然听到一段被刀“保留”的声音——

    “如果……如果当时遇到仙女的人是我！我一定能成为舞会上最闪耀的那个！”

    “不，不，就是因为这双水晶鞋，如果我的脚能塞进这双水晶鞋，我就可以成为故事的主角！”

    “凭什么王子能看上那个灰扑扑的家伙，还不是因为她换上了最漂亮的裙子，用这些可笑的东西伪装成了高贵的公主——”

    “可见我一开始就让你把裙子当作舞会的重点，这一点儿错都没有！”

    王聪叹了口气。

    他道：

    “你也这么认为吗？”

    墙壁上的刀饶有趣味地闪了闪，但王聪又没修过“刀语”，自然也没有那个本事分析刀是什么意思。

    所以他自顾自地“讲解”——

    “我认为不是。”

    “水晶鞋和漂亮的裙子只是舞会的入场券，足以感动仙女的品格、和本就高贵的气质，才是那场舞会真正的硬通货。”

    “我不否认，遇到仙女是灰姑娘命运的转折点。”

    王聪客观道：

    “但在那三天的午夜十二点之后，王子仍然愿意娶她作王后——这绝不仅仅因为她的外在装束。”

    面对小孩，王聪会说，这个故事告诉我们，真正想来爱你的人不会在意你现下的狼狈，而贪婪和虚伪终有一天会为此付出代价。

    面对已经不再相信童话的大人，王聪会说，这是因为灰姑娘本就属于王子舞会的邀请范围，“全城的女孩”出席不带她本就是一场不公——

    她并非生来就是“灰姑娘”，她也曾经是被父母宠爱的有钱人家幸福的小姐。

    仙女的帮助只是“公平”一词在童话里的具象化体现，而这样的人有适当的机遇，回归应有的人生也是迟早的事。

    可面对见过各种各样说辞的、故事里的那把刀，王聪却沉默了。

    他兀自出神了一会，才接着道：

    “我只是觉得，这个故事的结尾，还算不错。”

    ——灰姑娘和王子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了一起。

    这是《灰姑娘》的结尾。

    可，并非那个姑娘的结局。

    她的人生如果大家非要当作一个故事，那么王聪觉得，在任何时候，这个故事都可以说是“才刚刚开始”。

    王聪摘下那把刀，站在地下室的门口、站在南瓜马车面前——可他没有上车。

    王聪道：

    “亲爱的王后。”

    “生活里有点魔法当然很好……但您的人生，并不只有魔法。”

    “咚……咚……咚……”

    午夜十二点的钟声响起。

    神奇的南瓜马车，变成了普通的南瓜。

    水晶鞋剩下了一只，王聪知道这意味着他需要在故事里找寻另一只。

    连仙女的魔法，都只能持续到午夜的十二点。

    可魔力耗尽的十二点之后，她仍然有值得期待的明天。

    她才是故事的主角，这是《灰姑娘》没有写完的真正结局。

    ……

    故事森林有很多的岔路口。

    但实际上，这里只有两条路。

    一条指向故事的正面，一条指向故事的背面。

    正面的故事代表着光明，代表着所有真善美的童话向孩子们展示出的世界，拥有着最质朴、也最绝对的善恶法则。

    反面的故事代表着阴影，代表着写故事的人没有写完的暗面，它或许并不美好，它甚至可能隐隐指向一些世界的黑暗。

    可童话没有错。

    第一次看到这个故事的人，明明曾经都被它深深感动过。

    那么第无数次，当他们处于人生的低谷——仍然可以像第一次那样，仰望它，阅读它，相信它。

    这就是故事的力量。

    ……

    眼前的“记忆石板路”已经快要走到尽头，那些她未曾见过的、幼稚的方纯亦，林宴也都在路上看了个分明。

    兔子先生现在的身高已经完全和小孩不搭边了，现在的他更像是一个因直视自己过往“黑历史”所以感到十分羞耻的少年。

    只是迫于故事的形势所迫，小兔子无法做到眼不见为净。

    ——不过，她也“伪装”不了小孩多久了。

    林宴知道自己已经无可救药。

    因为她觉得、她甚至觉得……这很可爱。

    黑发女孩上前一步，抬手捂住兔子的眼睛。

    “啾。”

    爱丽丝小姐的脸上带起得意洋洋的笑意。

    她宣布——

    “小兔子不许看，等你长大再说。”

    汩汩的清泉叮咚跳下石壁。

    怦然心动，原来是这样的声音。

    年幼的小兔子就先去童话故事里休息吧。

    第一千零二夜，也依旧祝你晚安、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