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相顾无言地静默了小半个时辰,芷溟转身往门外走,宁合倔强地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他以为她会慢一点和他分别,却没想到她眨眼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空中扬起一阵薄荷脑的水生气味,是她身上的气味。

    他愣了一会儿,不顾一切地咬牙往码头的方向赶去。

    出村的路尽管熟悉,却仍旧崎岖,那些碎石和杂草,仿佛有灵性一般,时不时硌一下他的脚掌,让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歪斜。

    等到了潞州码头,天幕渐渐连接成了一片青白的鱼肚,江面起了薄雾。

    那些彻夜未歇的巨大画舫缓缓往江边驶去,再没有丝竹之声,只有几声浑浊的含义不明的叫骂。

    宁合的额头上出了一些汗,被深冬清晨的冷风一吹,微微颤动打了个激灵。

    他看着开阔如旷野的鸳鸯江,眼眶逐渐红透,恰如幼时脚卡在石头缝里那般——哭到最后已经疲惫无奈的心境。

    撑乌蓬船的船娘也陆陆续续地起早开始招揽生意,宁合随意地挑了一艘让她往江心开,又多花了十几文让她停了半个时辰。

    宁合将手伸入水中拨弄,江水幽寒刺骨,浸入的时候宛如极刑。他觉得自己跟芷溟住的地方应该是不远的,即使再远她应该也能在半个时辰内就飞到他的面前。

    可他不会水,他不识水性。

    一道江面,已经将他与她永远分隔开。

    -

    入水的时候,芷溟感觉自己回到了家。

    她的身子逐渐变化成螭身,这般冷的天气,水里的鱼都失去了游动的兴趣,为数不多的豚族懒懒地在水草上趴着,也没想过要游去什么其他的地方。

    她只好咬住一只,逼迫它为她引路。

    虽然语言不通,但是江底的生物似乎都有个共识,月珠是水里的太阳,是唯一的中心,族群里资历最老的成员才可以在那一片占据一小块地方。

    当然,还是得事先向河神报备一下。

    到后面的路就十分熟悉了,她从善如流地松开了嘴里的江豚,看着它惊慌失措地离开。

    她停在远处,怔怔看着那座水晶城在巨大弧形透明包裹里,不知被什么弄塌了一半,里面一个族员都没有,许是逃难去了浅草潭。

    曜日堂所在的方位,碎裂化为砂石的水晶尘堆得高高的,月珠的光洒落下来,在上面折射出万彩光芒。

    她忽地开始不安,还没回过神来,自己已经无意识地穿梭到了林罗石门的面前。

    还是那扇石头门,看起来厚重,螭族却能一推就开,越往里走,抖落身上的水,缓慢渡过长长的甬道,一丝腐烂的气味终于了无生趣地擦过她的鼻尖。

    她不敢细闻——这种气味,不是什么好兆头。

    自己目前的处境真成了放在火上烤的蚌,无论是往前还是往后,都是死线。

    芷溟脑海里闪过无数个念头,还是被好奇心驱使着走向前,去寻找腐烂气味的源头,一路寻至通道与内殿交界处,一堆爬满了虫子的尸骨冷漠生硬地闯入她的视线。

    是那件简单朴素没有任何纹路的道袍,十年如一日的白色一半染成焦褐。尸骨的右手还戴着一枚金贝,那些血与肉的腐烂脏污懂人事般绕过了它,余它干干净净仿佛初次锻造。

    芷溟并未上前,只是红了眼眶静静地看着。

    千百次的担忧,千百次的自我苛责,到了今日才有个结果,即使师傅不是因为自己而死,自己却也在她的庇护下苟活至今。

    芷溟觉得嗓子又疼又干,她想要跳入水里,也想要继续往前找,但她害怕她会见到她最怕见到的东西。

    她怕见到之后,崩溃大哭的自己会将性命双手奉上送给寂念。

    芷溟倚在门口机械地向里望了望。

    月珠的位置好像低了些,上面还出现了几丝意味不明的裂缝,内殿里的隔间依旧干净整齐,她瞧见属于自己的那一间,单柱磨花水晶桌上还摆着原来用来乘鱼的椭圆形白贝盘。

    “云衫?”她咽下干涩的喉咙,轻轻呼喊了一句。

    第二句,第三句,也无人应答。

    芷溟刚要转身离开,去往浅草潭的时候,身旁忽然擦过一个黑影,快得她来不及眨眼,只能转而直视着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的瞳仁比最暗的夜色还要黑,黑得根本找不到一丝光,枯黄色的边缘深深地凹陷下去,又瞪得大大的,仿佛能够随时凸出来,滚落在地。

    她往后一闪,转手甩出一团火,火球正好与那人打了个照面,本来要伸向她的手猛地缩了回去。

    芷溟从没见过这么破破烂烂的族员——不仅身上皮肤是破的,连幻化出的头发形态也很是糟糕,像是一堆趴在石头上交叠觅食的蠕虫。

    来不及细想,她转身就往幽冥洞飞,曜日堂已经被掩埋,唯一能够支撑她与她打斗的地方也只有那一处。

    无数的水晶碎片如星雨般从空中抖落,那些看起来无比轻柔的碎片迅疾地冲向了她的身体,固执地要在上面留下血痕。

    不仅仅是想着留下血痕,它们更像是有生命的灵物,从皮肤,从血肉里尖锐穿过,在空中抛出一条条极细的刺目的,纵横交织的红线。

    芷溟飞行了没多远便一头栽倒,她痛得咬死牙关,尝试着挣扎了几下,挪动一分便紧接着千重的剧痛袭来,连眼角也缓缓渗出了血泪,身下愈发地温暖和潮湿闷热。

    或许是因为已经痛得万劫不复,反而觉得整个身子如坠云雾般虚幻酣畅。

    如潮水般的冷汗逐渐糊得她的眼前什么也看不清。

    恍惚中,那个黑影渐渐逼近,轻巧地蹲下,并没有再给她致命一击,而是半无奈半感慨冷声道。

    “总有一天,你们会明白,我是对的。”

    -

    和想象中的不同,荼沼不是一片漆黑完全暗无天日的地方,进入之后是一个倒转世界,脚踩的水面变成了坚实的陆地,水面反而变成了蓝天,只是天空上飞的不是陆地上的鸟,而是那些泛着蓝光的鲚鱼。

    不过也有她意料之中的事——那便是此地能获取到的食物极少极少。

    偶尔会有死鱼莫名其妙地从空中掉下来,但是芷溟只尝了一小口就不想吃了,她情愿饿着肚子。

    时不时这个地方会下些雨,被水泡了一会儿的她才有力气动一动,其他的时辰里她一直在很漠然地看着水天。

    寂念对她造成的伤明明很重,她也没服过任何药,那些伤口居然也在慢慢地变好。

    芷溟倒不希望它们那么快就好。

    她知道靠自己是出不去这个地方的,接下来的就只有圈养囚禁一般的生活。

    -

    宁合回家之后总有些郁郁寡欢,直到某一日,正好是芷溟离开后的第三日,江炳又哐哐哐地砸响了家的大门。

    他面无表情地挪到了卧房的窗边,从那个纸窗的破洞往外看,隐约瞧见江炳身旁站着一个白白胖胖,生得有些富态的男道士,穿的天青色衣服很是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宁合皱眉苦苦思索了好一阵,也想不出来为什么江炳突然带着道士上门。

    他怕是什么和芷溟有关的事情,多留了个心眼,把田螺横着放入了床底下一个绝佳隐蔽的位置,正好贴着墙。

    一打开门,两个人都没有好脸色,连带着男道脸上挂着的舒朗假笑也渐渐消隐,氛围冷得能够滴水成冰。

    “你堂姐呢?”江炳似笑非笑地看着宁合,几乎是一字一句,每一字都带着质问。

    “回家了,回……京城了,想找她,去京城吧。”宁合直视着江炳,没好气地回道。

    他也不知怎地,明明自己什么坏事都没做过,可是永远都是最不幸的那一个。

    对他再好的人,也都能够说走就走抛下他。

    村民对他多是揶揄调侃,只是碍于他姐姐的面子不敢真的过分。可那种从骨子里就轻视的态度,他真的受够了。

    江炳有些震惊,他一直以为上一回宁合对他语气不善是因为有那个妖精护着,替他撑腰才胆子突然变大。

    现在看来,平日里的老实温顺都是装的,自己好歹也是他的长辈,他怎么能对他如此不客气。

    “哎——真的有妖吗?”

    男道自来熟般地进了屋开始四处转悠,满脸迟疑,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紫铜罗盘,盯着看了好一阵,罗盘中间的银针纹丝不动。

    宁合突然想起来,好像上次脚滑在望江楼碰见的道姑也是穿的天青色绸衣。

    他顿时心乱如麻,只好咬住下唇克制住惊恐的心绪。

    “不会有妖的,所有的妖都在象罔山了。”男道略带失望又如意料之中地正要把罗盘收回,一声叮叮脆响止住了他的动作。

    “这种地方,会有什么好东西?”男道的表情看似迷糊,眼睛里已经射出精光,他重新高举罗盘,为了举得更高些还踮起了脚。

    宁合本来担忧害怕的心情被他这一个动作搅得面上憋笑,他觉得这个道士的道行真是浅得很,跟她根本不能比。

    男道最后停在了琉璃灯前,他看来看去,整栋亮堂简陋的瓦房唯一能够带点灵气的东西,也只有眼前这一盏灯了。

    但是他也不是十分确定。

    “小郎君,你这个灯——”男道的态度变得很随和,脸上也挂上了淡淡的笑容。

    “母父遗物。”

    宁合一句话打断了他,他才不管这男道想说什么,这几个字足以让他掂量一下再开口说话。

    “哦,这样。”男道将罗盘靠近那盏灯,可叮叮声没有再出现过,他“啧”了一声,面露难色地把罗盘收好。

    “道长,咱们要不要去京城——”江炳慌了,事情的发展怎么和他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不了吧,京城不可能有妖的。”男道稍微有点不耐烦了,转身想走,江炳又拉住了他的袖子。

    “您再想想办法好吗?那真的是个妖怪,还杀,杀了人,应该是个老手了,连仵作都验不出来。”

    “站住!”

    宁合气得满脸通红,他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大声地吼过人,今天是第一次。

    江炳跟男道齐齐回头望着他,迎面一泼冰得像刀子的水浇得两个人都目瞪口呆。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下次再这样,我拿菜刀来开门!”

    男道被他这副蛮横的样子震得十分无语,想自己下山多次,哪次不是众人簇拥之下仙师长仙师短的,就这么被泼水的还是头一回。

    这也怪自己轻敌,本来这样的小招数他能轻易躲开的。

    “你,你疯了?”江炳气红了眼,刚想冲上去打他耳光,忽然发现宁合举起葫芦瓢毫不示弱地瞪着他。

    “算了,我为什么要跟一个瘸子计较。”江炳说得咬牙切齿,他也如愿地看到宁合本来熊熊燃烧的怒火在听到这番话后很快便萎靡下去。

    不欢而散后,宁合面无表情地从床底把田螺拖了出来。

    床底真的很脏,弄得它也沾满了灰尘,宁合举着它到了灶台处,用清水仔细地洗干净,甚至连原来上面长的苔藓也一点点刮掉了,就剩下那些突兀的刻痕。

    宁合瞥了一眼快要见底的水缸,心底有些懊悔,天气太冷了,打水变得更困难。

    早知道就不浪费一瓢水泼那两个人了。

    因为洗得太干净了,他有些不忍心再放地上,若是放床头柜又十分碍事,他思索了一阵最后还是红着脸放在了床内。

    反正田螺也是凉的。

    他没打算靠着睡觉,想着只要每天清晨睁开眼睛来看到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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