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斯黛拉顿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正好对上卫兵冰冷的眼神。

    那卫兵是标准的两米身高,全身覆盖着30公斤重的钢甲,手执长枪。斯考特站在他身后,只露出一双灰色的眼睛,无悲无喜,似神明垂眸。

    “……”

    斯黛拉张了张嘴,刚想质问斯考特,卫兵便直直地冲了上来,她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暂的尖啸。

    噢,伊阿索女神在上,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牧师啊。斯黛拉狼狈地躲避着攻击。

    所幸斯考特的房间十分宽敞,她从长桌下翻滚而过,又跳上窗台,尖头鞋在大理石上发出好听的声音,仿佛一首激昂的乐曲。

    身侧的星纹银手杖更像是由十字架改动而来,棱角分明,只在手握处加入了水玉与幻形珠以保护手掌。斯黛拉拿不太动,就在躲不过时挥起来挡下长枪。

    枪尖几次擦着她而过,肌肤上似乎还残留着金属的冷意。血液涌向大脑,鼓点般的心跳声在耳膜上炸开,感知更加敏锐,反应越发迅速。

    与其说斯黛拉怕到了极点,不如说她在兴奋,不自知地兴奋,连身体也不自知地在强化。

    陌生的脸。这绝不是卫兵队里的人。

    斯黛拉猛地低下头,长枪呼啸而过,深深地嵌进书柜昂贵的木材里,后脑的几缕红发悄然截断,悠悠地飘在空中,像飞溅的血液。

    她伸手一揽,抱着架上的厚部头向后扔去。

    应该是先生的私卫……不,斯考特。这就说明他确实没有告知卫兵队……行不通,通缉令是货真价实的。

    斯黛拉的大脑飞速运转。短短几分钟的被动防御已经是她几个月的运动量,大量的剧烈运动让机体疲惫,肌肉与神经都在发出抗议,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最多还能支撑五分钟。

    也不能从窗户跳下去,这里比旅馆房间还高,况且我也没有安德烈斯那样强壮的□□。这里这么吵,一定会有人来看,到时候趁乱摸出去……

    突然,她停住了脚步。

    斯考特站在门口,刚好挡住门框,他没有攻击的举动,只是静静地站着,如一尊雕像。

    女神的镜子,斯考特是比我还高一等的牧师,我还没有智力脱线到去主动招惹他。

    阿斯克勒庇俄斯陛下,您可听见我的祈祷,请为我指明一条道路吧。

    一阵阵疼痛如同波浪卷袭向斯黛拉的大脑,她近乎本能般念诵着医神的遵名,接着是祂的妻子与女儿。

    一遍又一遍,拗口复杂的字母在舌尖滚过,融化在夜色里,没留下一点痕迹。

    暮冬的雪在烛光找不到的阴暗角落,渐渐堆满了斯黛拉的心。

    感受到背后的袭来的凉意,斯黛拉从麻木的状态中挣脱,一咬牙,扭头向窗台冲去。

    她没办法拖到其他人来,此前的理论全部推翻,跳下去尚有一线生机,被困在这里,死路一条。

    只是卫兵好像玩厌了这捉迷藏的游戏,他放缓了追逐的脚步,魔力从被保护的皮肤中涌出,包裹住整副盔甲,长枪被洗尽尘埃,焕发出锐意。

    斯黛拉已经站上窗台,正准备掏出大马士革短刀给玫瑰彩窗来一下子。

    卫兵却并不慌张,似乎已经看到猎物的结局。他只是简单地举起长枪,向前掷去。

    时间仿佛被拉长,长枪在凝固的空间中移动,如一尾鱼。

    “砰”

    寒冷刺骨的金属穿透斯黛拉的小腹,直至穿透玻璃才停下,黯淡的月光在七彩碎片的映射下,勉勉强强照亮了她迷茫的面庞。枪上浮动的魔力钻进她体内,像入侵的藤蔓,在血肉中扎根。

    斯黛拉的身体晃动了两下,没有倒下。

    卫兵倒也不在乎,他没有折磨敌人的爱好,所以只是快步走到斯黛拉身后,去拔长枪,打算给这个可怜小女孩一个痛快。

    斯黛拉已经无法思考了,她感受到凶器一点点脱离骨肉,被堵塞的血液喷薄而出,自己的身体如同父亲老旧的怀表,指针一点一点生锈,最后停下。

    斯黛拉想到了六年前的那个黄昏,布莉姬一家远在阿维利亚市旅游,斯考特也尚未结识,她一个人倚着父亲矮小的墓碑。

    那天早上做了殡葬弥撒,斯黛拉一身黑裙,头戴黑纱,在村长亚历山大的陪伴下主持这场声势浩大的弥撒。

    村里所有人,甚至邻村的人也来了。他们一副沉痛的表情,在帕洛斯教堂某位无名牧师的带领下齐声诵念。

    马托兰平原特产的葡萄酒,加入蜂蜜的白面包,人们一边流着泪一边大快朵颐,被食物塞满的嘴还在无意义地重复《感德经》。

    斯黛拉端坐高台,看着他们的悲痛从不断起伏的咬肌流下,从淌着蜜的嘴角流下,在地面与穹顶上流动,使整个教堂弥漫着一股香甜味儿。

    下了棺,太阳已经沉没在山里,人群三三两两散去,牧师公事公办交代了事宜后也快步离开。斯黛拉独自蹲在墓前,腿麻了,就靠在上面。她感觉有一种粘稠的情绪塞满了胸腔,粘在肋骨上,粘在喉管里,连心跳也变得沉闷。

    她闭着眼睛。

    闷热的风吹拂过面庞,归巢的鸟雀发出轻啼,杂乱的草丛中传出虫子的絮语。

    她快要睡去。

    “哐当”

    不和谐的声音惊动了斯黛拉,她抬头看去,几个小孩站在对面,拿着碎石子往墓碑上扔。

    她认识这些十岁左右的孩童,没有农活忙时,他们就爱用石子扔墓碑玩,她也被邀请过,但是没有参与。

    村民们的碑大多只是一块木板而已,因此达蒙花岗石的墓碑在这里显得鹤立鸡群。怎么砸也砸不歪,怎么砸也砸不烂,孩子们的兴趣更高昂了。

    “不要砸了!”斯黛拉朝他们大喊。

    但孩童们并不理她。

    “请你们不要再砸了!这是我父亲的墓!是达蒙先生的墓!”

    她讨好地看着这些满脸鼻涕的孩子,“你不记得吗,布朗,他还给过你糖果呢;还有你,辛迪,之前你深夜发烧是我父亲来看诊的——”

    回应她的是更加凶猛的石子雨。更多的石子越过墓碑,砸到了她的头上和手上,不过指甲盖大小,仍然让她感到阵阵剧痛。

    为什么他们不肯体谅我?我不够温柔?不够讨人喜欢?请求的语气不够礼貌?

    看起来是孩子王的男孩似乎想到了好点子,他指使两个更年幼的孩子搬来了一块足有两个成年男性拳头大的石块,然后高举过头顶,向石碑狠狠砸去。

    男孩应该是比较受宠的孩子,在家里不怎么干活,双臂无力。石块仅是略微擦刮了一下花岗岩,留下一道细长的灰白的痕迹。

    斯黛拉的神经被那道细线勒断了。她的脑子里充斥着明艳的色块,拇指大的精灵们扇动着透明的翅膀乱飞,发出巨大的嗡鸣声。

    有人在呼唤她。各种各样的声音高低不齐地念着她的名字,仿佛在向神明祈祷。

    教堂的香甜气息似乎也飘到了这里,周围弥漫着比蜂蜜更甜美的味道。葡萄酒从倾倒的杯子里流下,浸没过裙角,溅在脸上,从指缝间滴落。

    斯黛拉在蛇的蛊惑下,舔舐着红色的酒液。

    不好喝,一股铁锈味。

    夏娃吃下无花果拥有了羞耻心,而斯黛拉饮下葡萄酒恢复了清醒。

    她的神智仿佛刚从远方摸索回来,如梦初醒。

    血,好多血。

    斯黛拉条件反射般扔掉了手中的石块,被她揪着领子的男孩已经不省人事,鲜血爬满了他大半张脸。其他孩子在远处围成一团,惊恐地盯着她,不敢出声。

    她像被火灼了一下的人,反应了一会才感到烫,倏地松开了手。

    这是她第一次打人。

    她只是想让他们“听她说”而已。

    是的,告诉他们,告诉这两个傲慢的高阶灵职者,一个18岁少女垂死挣扎的声音。

    达蒙教会了她做人,布莉姬教会了她爱人,斯考特教会了她救人,而斯黛拉,教会了她自己杀人。

    在温柔与善意的塑造下,她本能地过滤了一些选项,如今,她恍然大悟——

    “原来,我可以这么做啊。”

    不是逃避,不是忍让,不是默认,是反抗,是拒绝,是压倒一切的愤怒。

    斯黛拉猛地拔出星纹银十字架,向卫兵刺去。

    令她吃惊的,十字架轻了许多,她拿起它,像拿起一个苹果。

    卫兵愣了一下,随即用长枪格挡。

    “当”

    兵刃交接,竟是斯黛拉更胜一筹。卫兵脸色凝重,更多的魔力涌出,让盔甲光彩四溢,如同琉璃。斯考特也一改事不关己的模样,拿出自己的圣器——一本书。

    只可惜,一部精彩的剧本正需要出乎意料的转折。

    斯黛拉爆发出堪比高级战士的弹跳力,一跃而起,脚尖轻轻点在横着的长枪上。

    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斯黛拉凭借着野兽般的本能,在所有人反应过来前,将十字架狠狠地从卫兵的眼睛插进他的脑袋。

    那颗脑袋如同破碎的玻璃杯,葡萄酒倾泻而下,其中还混杂着絮状物,倒像是村民自家酿的劣质酒。

    斯考特甚至还没念完咒语。

    斯黛拉仿佛进入了那天被精灵环绕的状态,一股力量在体内横冲直撞。

    在达蒙的时代,家族落魄已久,自然也没有藏书这一说法,古板的男人没见过真正的贵族,只有依着乡镇间落灰的旧书教导自己的女儿。

    艳丽的芙蕾雅爱慕虚荣,因为一条项链忍受工匠的侮辱;勇于反抗的斯卡娣嫁给年老貌丑的尼奥尔德;通晓过去与未来的格欧费茵为了一片土地亦要委身于凡人。

    他说。你要温柔,包容,贤惠。你要如阿尔忒弥斯一般守卫贞洁,也要如赫斯提亚一般谦卑而缄默。

    斯黛拉遵循着训诫,低眉垂目,将心中的疑虑浇灭。现在想来,那日将安德烈斯带回家,恐怕也是潜意识的反抗在作怪。

    这一刻,她的思想终于张开嘴,说出了第一句话:“为什么?”

    斯黛拉现在才认识了自己似的,她感受着这股陌生又熟悉的强大力量,好半天才意识到这是属于她自己的力量,她本来就拥有的力量。

    她轻轻抽出十字架,又砸进卫兵的脑袋里。她不断重复这个动作,平静得仿佛正在料理自己的晚餐。这颗破裂的西瓜不断流出汁水与果肉,最终不甘心地干瘪下去。

    斯黛拉这才拔出武器,血液与眼球的残渣布满整个下端。她懒得清理,直接向斯考特扔了过去。

    只是斯考特早有准备,金色的墙壁升起,围绕在他的四周。

    又一个戏剧性的画面出现。十字架轻易地穿过壁障,截断了他的左臂。斯考特仅剩的右手死死地捏着圣器,嘴唇不断闭合,将一个又一个庇护套在了身上,甚至没有多余时间喊救命。

    斯黛拉一蹬地面,鬼魅般闪到了斯考特的面前。

    她先捂住对方口鼻,随后抽出短刀。

    在他震惊的目光中,刀尖刺穿了一层薄薄的皮肉,贯穿了柔软的喉管,从后颈探出头,像鱼类在波光潋滟的湖面一跃而起。

    斯黛拉的掌心感受到老迈的声带妄图发出一声尖叫,气流冲到一半,被血沫所淹没,最后在她的指缝间化作泡沫。

    “啊——”

    这一声最终还是叫了出来,不过,是通过前来查看情况的修女的嘴巴。

    斯黛拉神色一凛,刚想拔刀去杀,不料却没拔动。

    斯考特颤抖的双手死死按住短刀,鲜血染红了他整只手掌,竟有种神明自刎的悲天悯人感。他蠕动着苍白的嘴唇,念出了此生最后一句咒语。

    “善良美好的女神,黑夜的女儿,您的目光如同利刃。”

    金色的魔力化作蛇状缠绕着斯黛拉的小腿,强制性地禁锢住她的行动。

    已经失去了灭口的最好时机,斯黛拉只好放弃了已经跑远的修女。她愤懑地拔出短刀,用干净的手揉了揉眉心。

    腹部的衣料已被鲜血浸透,湿漉漉的好似要落一场雨。神经放松下来,斯黛拉才感受到深入骨髓的疼痛和四肢末端传来的无力感。

    斯考特的咒语似乎仍在发挥作用,斯黛拉的思维被禁锢在一片混沌中,化作一片乳白的雾。

    她的脑袋仿佛被一柄巨斧劈开,一半捂着眼睛,失声痛哭,另一半冷眼看着这一切,不言不语。

    阿斯克勒庇俄斯在上,我竟然杀人了…两个,两个人,我现在向卫兵队自首能免除死罪吗?律师好贵,让布莉姬帮忙吧……

    等等,我已经是通缉犯了!斯黛拉用力拍了拍脑袋,粘稠的血液落在发丝间,融化在她火红的长发里。

    我应该逃跑,没错,逃跑。

    她碧色的眼眸骤然发亮,像进入狩猎的恶豹。

    斯黛拉收刀入鞘,拾起地上的十字架,而后摇摇晃晃地走到长桌旁,从红色小皮箱中翻出一支药剂喝下,又把空瓶子塞回去。

    斯考特已死,远在王都的幕后黑手虽然会再次下发通缉令,但这来回的时间差足够我利用。

    她扫视了一遍桌面,一把将烛台推倒。

    鲛人烛的烛火之所以发冷,是因为烛中蕴含着细微的魔力。这丁点魔力,使鲛人烛火脱离了凡火之列,而被称为魔焰,因此许多底层新手法师会选择鲛人烛火来点缀法杖。

    魔焰以不符合它清冷外表的威力在房间中一腾而起,肆意蔓延,整个房间被加上蓝色的滤镜。

    斯黛拉看着书柜连同上面的古籍与文件一同消融在海浪般的火花中,抱着自己的小手提箱,从碎掉的窗户一跃而下。

    血滴从脚踝滑下,浮在空中,恍若无因飘零的花瓣。

    她凝视着这栋肃穆庄严的古老建筑。

    只有一个人能成为她忠实的同盟、暂不背弃的同伴——

    安德烈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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