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凤寨(七)

    再睁开眼,是在一间屋子里。

    依旧是动弹不得,不过有些奇怪,她像是被搁置在柜子上,视线不高不低,正好落在床边。

    屋子里的人进进出出,没一个看见她。

    血腥气徘徊不散,稳婆有条不紊的整理好床褥,对着床上那女子说道:“这胎又是个女孩。”

    女人筋疲力尽,没力气应答,只得淡淡“嗯”了一声。

    “孩子呢?”

    “夫人如今需要好好休息,还是等会再看吧,这孩子……长得不大好看。”

    刚出母体的婴儿,能有多漂亮,都是差不离的皱皱巴巴。稳婆接生经验老道,哪里会不知道这件事,她说不大好看,必然是有古怪的地方。

    傅春柳正好奇着,突然推门进来一男子。

    焦急道:“娘子如何了?”

    “大巫莫急,母女平安。”

    不知为何,提到“母女”两个字,他眼神黯淡了许多。

    “女儿啊?女儿……也好。”

    男子从稳婆怀中接过婴儿,掀开蒙脸的襁褓,表情有一瞬间凝固。

    傅春柳这里刚好可以看到,孩子上半张脸直到鼻尖生了一片红印,胎记这么大块的,她也是头一次见到。

    “夫君,怎么了?”妻子看他神色不对,也探身张望。

    男子看着虚弱的妻子,挤出了笑容:“没,没怎么。”

    “那就好,不过,孩子想好叫什么了吗?”

    他顿了顿,神色复杂。

    “……就叫阿依朵吧。”

    灯火摇曳,朦胧的雾气弥漫,画面一转,屋子里多了个人。

    神神秘秘的,还披着个黑兜帽。

    男子上前摇晃醒小憩的女人:“夫人,我将大师请来了!”

    女子睁着迷蒙睡眼,见到黑衣人立在屋里显示惊讶,慌忙起身问好。

    “久闻大师英名,大师能来寒舍,实乃我夫妇二人之幸事。”

    那黑衣人没有答话,只是走了几步看清摇篮中的婴孩。

    男子跟在他身后介绍:“这……这是小女阿依朵,自产下她以后,娘子就再也没有动静,我听说大师医术高超——”

    他话音一转,小心问道:“有没有能够保证胎儿性别的药?”

    “你想要男孩?”大师嗓音沙哑,雌雄莫辨,在阴影中更难分清是男是女。

    被一语道破,男子有些局促:“虽是如此,但我们家从没有轻怠女娃,生男生女都是一样的。”

    黑衣人哼笑一声,听不出喜怒。

    “你二人福缘已满,不会再有孩子了。”

    “什么?”

    听他这么说,男子登时坐立难安:“那……那该如何是好?”

    黑衣人负手看向窗外湍流不息的媸水,幽幽道:“天行有常,月有盈亏,想得到什么,总得舍弃什么吧?”

    白雾飘绕其间,傅春柳努力睁开眼,不过几息,画面又换了个位置。

    这次她处在较矮的地方,仰头瞧着天花板,微微转动看到了方才她所在的地方,是一盆枯死的吊兰。

    二人不知有什么烦心事,几日都未浇水。

    傅春柳突然被抱了起来,愁容满面的女子用额头贴了贴她的脸。

    温热的触感下,有点湿湿的,耳旁女子哽咽说着抱歉:“我的阿依朵,是娘亲对不住你……要怪就怪娘吧……”

    “行了,快要到祭祀时辰了,再晚点村子里的人都出来拜水,被人看见很麻烦的。”丈夫声音不耐烦的响在头顶。

    紧接着被他托举起来,抱在怀里,男人低头看着她,细看起来,傅春柳觉得这张脸有点眼熟。

    他皱眉道:“她哪里懂什么怪不怪的,少自己吓自己。”

    “再者,是我们给了她生命,只不过如今不满意,同老天换换。再来一次做个男儿郎,爹娘一样疼她。”

    视线黑暗,男人蒙住她的脸,抱着她往外走去。

    媸水湍急,傅春柳耳边尽是水流的动静,远处传来阵阵歌声,祭祀宴会开始了,栖凤寨的村民团聚唱着古老山谣。

    听不懂的歌谣人人唱的十分熟练,韵调带着奇异的旋律,轻快却不失悲伤。

    男人停住脚步,在这关头竟然也犹豫了。

    傅春柳知道这个人并非心软,不过是害怕报应。身为大巫,怎么可能不明白因果循环,纵使他如何劝诫自己,这依旧是弑子,有悖人伦。

    “下辈子托生,不要再做女儿了。”

    语毕,只觉脚上拴了重物,她身子沉的向下坠,噗通一声落进水中。

    襁褓被水流冲散,傅春柳抬头,无尽夜幕下,挂着轮莹白的圆月。

    那月亮越来越黑,散发出邪恶的征兆,黑雾从天空探出,浸入墨水般包裹了整个月亮。

    最后一点光亮消失不见,世界又重归于寂静。

    黑暗中,傅春柳的感知薄弱,辨不清楚自己是死了还是活了。

    视野中亮起点点金光,恍惚那年冀州的夜晚,地下阴湿,少年指尖汇拢的光芒。

    “会逃跑,会求救,必要时也能挡挡刀子,况且我还会这个。”

    涳濛的声音在脑海回荡,宛如走马灯。

    她感觉到有人拽住她的胳膊,拨散绵密的水流向上移动。

    氧气灌入口鼻,她蜷缩着吐出一口水,眼前亮光越来越大,照亮眼前人的脸,斑驳不堪缠绕着被水沾湿的绷带,竟然与记忆里的轮廓重合。

    傅春柳猛地推开他,直觉皮肉都是火辣辣的,仿佛当年自爆烧灼的痛楚。

    “你……是你?”

    她浑身湿透了坐在岸边,凉风吹过颤抖不止,哑奴以为是冷的,捡起地上干净的外袍想给她披上,却被抬手打开。

    “滚开!”

    傅春柳手劲不小,哑奴被拍的手腕通红,愣愣看着她惊怒的眼睛。

    “别碰我。”她冷冷开口。

    按照时间推算,傅春柳是在金丹之后遇见的胥斯年,还要再过百年,那这又是谁?

    印证了之前的猜测,她咬紧牙关站起身,只想离开这里,却被拽住衣角。

    一旁默不作声的陈娘子担忧道:“去我家换身衣服吧,已经湿透了,会着凉的。”

    *

    陈娘子虽然独居,但家里收拾的干净整洁,布衣也没有异味,都是清淡的皂角香气。

    傅春柳换好衣服出了房门,小院里已经摆好饭菜,陈娘子舀着姜汤唤她过去。

    “多谢。”接过递来的姜汤,傅春柳一饮而尽。

    陈娘子难得有了点精神,柔柔一笑:“都还没有用过饭吧,十一郎,你也过来吃。”

    对面又坐了个人,离着她老远不敢靠近,傅春柳知道是哑奴,眼皮一下没抬,速度极快的夹菜吃饭。

    “我方才看见那水中倒影吓了一跳,现在想想……有点像一个人。”陈娘子率先打破僵局,对着她说起刚刚的事。

    “像谁?”

    “我也不曾见过,只不过我夫君的外公也做过大巫,在他之前的那位大巫,将他的女儿,也就是第一任使女阿依朵,送到了媸水里。”

    “我听夫君说,使女选中有一项特殊的要求,就是身上要有一块红胎记,第一任长在上半张脸,而红胎记是阿依朵转世的象征,媸女娘娘凭借这个,才能认出她的使女。”

    提起这个她眉间又染上阴霾:“小矢也是胸口有块红胎记,才被那贼人盯上。”

    沉默一会,傅春柳又道:“那你夫君是从何得知的呢?”

    “他外公曾见过那位阿依朵,在祭祀宴会的晚上,亲眼见到大巫将她丢进水里。”

    傅春柳皱眉:“难不成就这么看着?”

    陈娘子摇头辩解:“当然没有!外公以为是在弃婴便出来质问,没想到大巫说他受媸女娘娘托梦,让其女陪伴在身边,代传天命。”

    傅春柳狠狠拍了一下石桌,沉怒上涌。

    “简直荒谬至极!”

    “哪里有什么媸女,他是为了一己私欲,听信那求子的天方夜谭,竟然将亲生女儿投湖溺毙!”

    陈娘子惊讶:“姑娘怎么知道的?”

    傅春柳垂眸道:“我在水底见到那个孩子的冤魂,不小心掉进她的记忆之中,那大巫分明是在扯谎。”

    “扯不扯慌我虽不知,但求子一说应当不是天方夜谭。阿依朵投河之后,大巫确确实实有了儿子,这个儿子你也认识,就是雷吉的父亲雷老头,名叫雷阿金。”

    雷家人做大巫时,栖凤寨三年必定风调雨顺,这也是为什么雷吉劣迹斑斑,依旧没人敢招惹。

    傅春柳思索着放下碗筷:“我吃完了。”

    转过头对着她说:“今天晚上,我会让你见到小矢的。”

    陈娘子感激的点点头:“多谢姑娘。”

    傅春柳话还未完:“不过他肉身已经腐烂,魂魄离体,只能在超度时远远看上一眼,魂魄与人形貌不同,我怕你会接受不了”

    “没有母亲会害怕自己的孩子,无论他什么模样,都是我的小矢。”

    “既然如此,那我便放心了。”傅春柳看着天上的日头,微微眯起眼睛。

    “太阳落山后我会引出雷吉,逢魔之时阿依朵一定会附身于他,水底幽暗难以施展法术,务必要让它到岸上来。”

    陈娘子道:“可会有危险?”

    “有危险也要做。”

    傅春柳细声嘱咐:“你们二人去挨家挨户告知,月出之前一定要找到高处避难,我猜今日媸水会有引洪泛滥。”

    陈娘子点点头,一旁的哑奴还在小心翼翼打量傅春柳的脸色,不敢靠近。

    “就这样,我还有事要准备,你们先去吧。”

    傅春柳捡了些石头搬去媸水湖泊处,三三两两摆成小堆,围绕成天地八卦的形状,又用柳枝在地上画了精细的咒文。

    察觉到有目光盯着自己,她也没回头,只是问道:“你怎么不和她一起去?”

    哑巴当然不会回应,傅春柳画好阵纹,转过身看见他捧着一堆石头。

    “我已经布置完成,你那些不需要。”

    若说话伤人也分高下,她一定是占上风的,哑奴低垂着头,又将石头放到了一边。

    “今日之事多谢你了。”

    傅春柳指的是水下救了她,当时如果不是这人及时拽走她,恐怕已经溺死在梦魇中了。

    冷不防听到大小姐的道谢,哑奴先是惊诧,后知后觉的点点头,赧然避开目光。

    “你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哑奴不明所以的转过脸,见她长眸半睁未睁,静的如同一幅水墨画。

    应该说是就是他才对,虽然灵魂不同,但本质上不过是前世今生的区别,傅春柳自嘲的勾起唇。

    “那个人,背叛过我。”

    哑奴僵在原地,他说不出话,无法辩言什么,事实上也无需解释,那本来就不是他做的。

    “如果再来一次……”她顿住,停了一秒忽而笑了:“是我傻了,明明这辈子不会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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