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光阴迅速,很快日子转到二月头上。

    每逢月初都有一件例行宫务,那就是琼蕊循例要把上月的账册呈到昭德殿,回禀陆盈霜这个六宫之主。

    可惜六宫之主是糊弄人的,陆盈霜就是河阳王府送进来的花瓶,开花结果就行,并没有让她接手宫务的意思。

    这一点从琼蕊的行事态度上,可以很分明瞧出来。

    琼蕊今日来和之前几次一样,扔来薄薄一卷丝帛,嘴里大而化之念几个数,念完就要告退。

    丝毫不管陆盈霜听清楚没有、有没有异议,领着人就要走。

    仿佛来昭德殿走这一趟纯是耽误咱们琼蕊姑姑的功夫一样。

    陆盈霜不是一个忍气吞声的人,退一步哪有海阔天空,通常只会越想越气,本想说几句“好听的”刺一刺琼蕊,可是……

    她忽然想起面对胡说八道的太医令,皇帝陛下没表现出丝毫生气。

    只是背地里暗戳戳做一些和太医令的“指示”截然相反的事。

    陆盈霜拎一拎那卷满是字的丝帛,把琼蕊打发走。

    伺机而动,静待时机。

    陆盈霜从队友身上领会到这么一种品质。

    算了,先统一团队精神吧。

    正在这时殿外一溜烟奔进来一名小内侍,陆盈霜认出好像是玉宸殿的人。

    没错,和苏茂德一起跟着皇上的,急吼吼跑来是什么事?

    “娘娘!”那名小内侍急道,“请娘娘速即走一趟玉宸殿!”

    “何事?”陆盈霜起身。

    小内侍一面陪着往外走一面答道:“一刻钟前河阳王千岁进来面圣,不巧叶才人也到玉宸殿求见,不知怎的就冲撞起来。”

    叶才人?

    陆盈霜想不起来是哪个,仿佛不怎么露头。

    她插一句:“是皇上请本宫过去?”

    小内侍满脸惶急:“是苏总管烦请娘娘走一趟,河阳王殿下要杀叶才人!苏总管左右无法,想着娘娘或许说得上话,这才……”

    这才火急火燎派他只身前来,陆盈霜大致听明白。所以不是皇上来请她,是苏茂德。

    ……先不管是谁,怎么回事啊!

    怎么跑到宫里来说要杀谁就要杀谁啊!

    即便这个叶才人有什么不对,怎么也不该死。

    即便真的是弑君一类该死的罪,那也不该你这个老登西来决定啊!

    到玉宸殿,陆盈霜从步辇下来疾走进殿,只见皇上立在御案前,河阳王李沣大马金刀,他屁股底下倒有一把金丝绣垫圈椅坐。

    殿中地上一名宫装女子跪着,以头触地瑟瑟发抖,想必是叶才人。

    陆盈霜定定神,走去行礼:

    “臣妾见过皇上,皇上万安。”

    又跟李沣见礼:

    “父亲。”

    李沣阴鸷酷烈的眼神瞟她一眼,不咸不淡道:“皇后来了。”

    然后他指一指地上叶才人:“此女心怀荧惑,祸乱宫闱,留她不得。”

    ?祸乱宫闱?陆盈霜心说这妹子不会真的干出行刺皇上或者……行刺李沣?之类的事吧?

    原本陆盈霜也不会这么猜,但是萧才人打开她的思路。

    宫里有什么人都不意外。

    眼风微动,陆盈霜眼角瞥见皇帝陛下有动作。

    他先是眼珠子移到一边,然后下颌微微往另一边侧移,眼睛跟着移过去。

    是一个几不可见的摇头的动作。

    陆盈霜得着讯号思考只有一瞬,立即朝他跪下,口中道:

    “臣妾无德,不能垂范六宫,不能约束妃嫔,请皇上责罚。”

    皇帝的意思很明显说叶才人没大错,大概只是不知怎么惹着李沣。

    那么,如果想要救她,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自己贴进去,把事情闹大,逼河阳王不得不按规矩办事。

    李青珩温言道:“皇后哪里话?本不干皇后的事,不过一些小错——”

    他原本接戏接得又快又稳,奈何有人不许他把话说完。

    李沣阴沉着脸截口打断:

    “小错?擅闯玉宸殿、意图魅惑皇上,如何算是小错?”

    魅惑皇上?陆盈霜扫一眼伏在地上的叶才人,你到底做了啥子?

    那边厢李沣接着道:

    “纣王有苏妲己而亡国,成帝因赵飞燕而丧身!前车之鉴后事之师,本王倒不知道,本朝宫中倒容得下这等祸国殃民之人!”

    他坐在那里,趾高气扬颐气指使,每个宫人都垂首噤声,就连内侍省总管苏茂德都得给他跪下,恭聆教诲。

    可是这里是玉宸殿,应当只有皇帝才能这般发号施令教训人。

    他说他的,李青珩倾身递一只手到陆盈霜面前。

    陆盈霜抬眼瞧他,搭着他的手掌起身。

    李青珩虚虚握着她的手腕,轻巧往身后某个方向扯一扯。

    陆盈霜越过他往那个方向看去,在御案一角地上看见一只红漆提梁食盒。

    李青珩下颌朝叶才人抬一抬。

    啊,陆盈霜明白了,这妹子八成是来送什么点心吃食。

    结果好巧不巧李沣正在玉宸殿陪伴圣驾,把她揪住。

    嗯,其实按照宫规来说,玉宸殿嫔妃们是无诏不得前来,只有皇后能来。

    但是规矩是规矩,一般嫔妃偶尔来求见,来送些吃食针指,皇帝也不会太拂面子,也不算你僭越皇后,更不算你什么心怀荧惑。

    即便有罪,那也不是杀头的罪。

    陆盈霜脑中飞快盘算,她的好义父无非是见不得后宫有人要上进、要冒尖,更见不得有人越过她。

    越过她就是要越过河阳王府,人家河阳王千岁不要面子啦?

    这个叶才人犯的事,说大不大,说小也真的不小。

    该怎么想法子救一救?

    叶才人眼看是指望不上,趴在哪里只知道肩臂一缩一缩地哭,不知道跑来玉宸殿送吃送喝送殷勤的机灵劲哪里去了。

    陆盈霜半截手腕还在李青珩手里。

    她思索片刻,反手回握,给一个放着我来的眼神。

    “你……”

    李青珩有心要拦没拦住,看着她走去李沣身边。

    “父亲,”陆盈霜小声道,“父亲有所不知,叶才人来玉宸殿也无可厚非。近来皇上身子不康健,不思饮食,该多进些药膳,是——”

    是我令嫔妃们多来送吃食的。

    陆盈霜还准备编,就说她下的令,只要谁能使皇上勤于饮食她还有赏。

    如此一来叶才人不是自作主张,要罚父亲大人您就先罚我咯。

    可是她的话没说完。

    她身后一道男声:

    “是朕准许她们时时都可来玉宸殿的。”

    是李青珩,他又道:

    “朕说吃腻了尚食局的手艺,恩准后宫无论品级都可来玉宸殿进献吃食。”

    殿中无一人言语,李沣直直注视李青珩,一时间威压灌顶,似乎要剥皮掊骨看看他说的是不是实情。

    “苏茂德,”李青珩顶着重压开口,“是你亲自传的旨,是不是?”

    边上苏茂德不住叩首:“回皇上,回王爷,确有此事。”

    殿中复静,只余叶才人低低啜泣的声音。

    须臾,李沣撤回目光改盯陆盈霜:“果真有此事?”

    陆盈霜闭闭眼:“是,为此事我与皇上还很是起一些龃龉。”

    又补充说:“正发着愁,还想着请母亲进宫问问主意。”

    他站出来,没让她把罪名揽下,那她总不能让他心机白费。

    这戏得接着唱。

    李沣凝视片刻,又换一个人盯。

    他起身一脚揣在叶才人肩上:

    “贱人答话,是皇上许你来的?”

    叶才人被他一脚蹬翻在地,捂着肩张皇不已。

    河阳王瞪着她,殿中陆盈霜、李青珩也在看着她。

    好在这妹子还不算太傻,颤颤巍巍答一声是。

    陆盈霜上前一步:“父亲,父亲可要为我做主,劝劝皇上,请他收回这道旨意吧。”

    李青珩借坡下驴:“此举的确有违宫规,朕即刻下令收回成旨罢了,皇后莫再介怀。”

    陆盈霜撇过脸:

    “臣妾早说,皇上若是喜爱哪位妹妹的手艺,多往她宫里去坐便是,何必打眼请到玉宸殿,平白惹人议论。”

    李青珩作一副无奈语气:“皇后说的是。”

    他伏低认错,李沣脸色稍霁,不过还是没赦免地上叶才人的罪过。

    见状,陆盈霜不依不饶对李青珩道:

    “既如此,皇上便该做个例子。叶氏的才人之位皇上难道还要留着?”

    李青珩道:“朕正想与皇后商议,不如降一品,贬为宝林罢了。”

    陆盈霜不依:“臣妾瞧来罚得也忒轻。”

    ……

    两人装模作样扯来扯去争论一番,叶氏杀头的罪成功变成降品的罪。

    后来李沣做主,把人贬成最末品的采女,又罚俸一年,还下旨申饬叶氏母家教养无方,这才罢休。

    叶才人——如今是叶采女,她是逃过一劫,有的人就没那么好过。

    玉宸殿苏茂德在内全部罚俸,被无缘无故责罚一通。

    河阳王殿下这是在给皇帝脸色。

    喜欢嫔妃们来玉宸殿溜达是吧?

    不听皇后的话起争执是吧?

    呵。

    河阳王千岁很生气后果很严重,可以预见未来一段时间还有好多脸色要给皇帝瞧。

    他老人家千岁甩脸子告辞出去,陆盈霜命菀露先把叶采女送回住处,转脸忧心忡忡。

    她冲李青珩叹气:

    “皇上要救她,如今可好,惹着一身腥。”

    李青珩只道:

    “朕不是为救叶氏。”

    是为着不让你顶在前头担罪责和怀疑。

    李青珩又不傻,陆盈霜想要编什么说法他一秒猜到。

    不想……

    他本能地不想让陆盈霜陷入危机。

    陆盈霜无知无觉:“臣妾知道,天理公道自在人心,皇上是为着公道,为着阻止河阳王在宫中行杀戮。”

    她一脸“我懂我懂”、“我支持你哥们”,丝毫没体念到陛下幽回的心思。

    李青珩脸上空一空,轻轻答一声“嗯”。

    两人又说几句叶氏,李青珩有些不好意思,说叶氏倒真的不是头一遭。

    他一说陆盈霜就明白了,她说宋昭仪的话宋昭仪敬谢不敏,但是自有旁人听进去,叶氏这是上心。

    也无可厚非吧。

    两人一致认为不必担心穿帮,叶氏肯定不会到处嚷嚷说皇上没传过旨。

    先搁置两日吧,往后再说。

    李青珩送陆盈霜到正阳宫外,避开一应随侍,道:

    “按理是朕惹皇后生气,今日不该放朕踏足昭德殿,朕先行告辞。”

    明明那么惊险,明明李沣差一点点当着他们两个的面杀人,他却仍然言笑晏晏,仿佛是最平常的一日,两人因着什么小事置气,他送一程赔不是。

    陆盈霜跟着沉下心,不紧不慢道:

    “那皇上可得亲自负荆,勤来请罪。

    李青珩莞尔:

    “依皇后所言。”

    两人默默一刻,他又道:“差不多了。”

    陆盈霜飞他一眼,表示知道。

    她退开一步,冷声道:“皇上请回吧!”

    话音未落甩甩袖子扭扭脸,头也不回进正阳宫的宫门,把李青珩独自扔在原地。

    望她背影一刻,李青珩忽然指尖一热。

    轻寒轻暖,乍冷乍热,譬如朝露紫电,一股异样的感觉悄然攀上他的掌心。

    那是一截柔软腕子握在他掌中的触觉,就在方才。

    他们明明早已“同床共枕”,他却忍不住为这初次的牵手怦然心动。

    他在雪地里流连良久,直到陆盈霜身影转进殿中……他也没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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