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

    云皎再次入宫的日子,便是家宴那日,李鹤随她一人一辆马车前去,而柳氏自然是不愿前去,对外只称自己是病了,毕竟这天下没有什么比婆媳关系更为复杂。

    马车一入了宫门,在上阳宫前停下,云皎下了马车,此时李云兰也看见了她,踌躇着上前来打招呼。

    “四娘。”李云兰的声音很轻,像飘忽不定的云一样。她瞧着比云皎高上许多,上着浅褐葡萄纹绮衣,下着葡萄石榴缬纹红裙。

    只是她神色有些怯怯,不过云皎面上十分温和道:“想必是三姊罢。”见云皎态度和蔼,她放松了些,面上却依旧拘谨着,“四娘要是不嫌弃,与我一道进去罢。”

    云皎点点头,任由她牵着自己的手一路将她带进去,能参加这场家宴的人并不多,二人进去时人已齐了大半,且多是武家子孙,云皎便与云兰坐在一处。

    宴席将近开始时,方才有人姗姗来迟,站在门口的内侍忙扯着嗓子道:“长平郡主到。”

    或许是特意装扮了一番,李云月一身赤红色大袖衫,额间一枚火红色花钿,堕马髻上插着诸多金钗,中间簪着朵牡丹花。

    且她容貌不俗,寻常人穿着俗气的衣衫在她身上也颇有一番韵味,云皎暗暗咋舌,不愧是圣人最宠爱的孙女,果然这一比,席间女子都落了下乘。

    “云月,快去看看你的妹妹们。”銮座之上的圣人轻描淡写道,李云月自然听从圣人吩咐,一路行至云兰与云皎桌前,略福了一福道:“三娘、四娘。”

    不过李云月倒也瞧不上云皎一个小孩子,而她又嫌弃云兰胆怯,说完了话,圣人却好似没看见般对着二女道:“你们姊妹难得见面,有些生疏也是难免,既然都到齐了,那便开宴。”

    随着宴字一落声,易清容拍了拍手,帷幕后教坊司的伶人便开始吹奏,歌女们鱼贯而入,跳起一支又一支舞。

    宫人们则是奉上道道珍馐,云皎瞧了一眼,俱是在幽州时吃不上的好东西,就比如那驼蹄羹、甜雪一类,她望向云兰,对方神色不过稀松平常,她便知道幽州求都求不来的好东西,在神都的宴上却是司空见惯了。

    可惜了柳氏不来,不然她也能享受一二,云皎不无遗憾的想。

    而李鹤,离开长安这么些年,自然也忘了从前过得什么日子,不过李唐宗室被圣人杀的杀,流放的流放,他便十分谨慎独自吃菜喝酒,不肯与人交谈。

    李云月那边则又是另一番景象,她坐在离圣人位置极近的地方,只一心与圣人交谈,而云皎眼中深不可测的圣人也被这小孙女哄得乐不可支。

    于是云皎收回了目光,却又见云兰盯着的地方,云兰见她好奇,不由得道:“那是梁王与魏王一家。”云皎心领神会,武家不算显贵,还是圣人起势后方才花团锦簇。

    不过云兰还在低声对她解释:“梁王与魏王都是圣人族中的兄弟,如今长居神都,二人皆有子嗣。”发达后扶持族中兄弟也是题中应有之义,云皎只觉见怪不怪,不过随着云兰的话,不由得沉思,莫非,圣人想要将李家女儿许配给武家人?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圣人百年之后的继承人还未定下,如今却又召阿耶回神都,云皎不觉得她会将江山还给李家,不过若是李家能出个太子妃也是好的。

    或许是察觉到云皎目光灼灼,一位身着月白色圆领袍,气质颇为儒雅的青年朝这边看了过来,云兰已羞怯地低下了头,云皎却不惧,左右她这具身体还是个小孩子。

    收回目光后,她只是自顾自夹起一箸炙鸭肉送入口中,鸭肉多汁又入味,云皎便又夹了一箸,云兰见对面的人没追究也放了心,将自己那碟也推过去细细解释道:“这鸭肉味道好,可烹制手段却极残忍,将鸭子关在笼中,下面用炭火炙烤,上面只放酱汁,鸭子口渴便去喝那酱汁,等到最后炙熟了毛便也脱落了,方可食用。”①

    云皎搁下箸便问道:“是谁发明这样残忍的方法?”眉心微蹙,倒也没了胃口,将那一盘鸭肉推远了些。

    “是易府监。”云兰想着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还是如实说了,云皎心道,此人对待牲畜尚且如此,焉知对人是不是同样残忍,心间厌恶又更添几分。

    不过经此一遭她似是又想起一事对云兰低语问道:“二姊怎么没来?”

    云兰拿绢帕捂着嘴低声道:“病了有几日了,要不是我拦着,听说四娘你们回来了恨不得立刻跑出宫去。”

    云皎闻言想了想,自己这二姊还是性情中人,便道:“既然如此,三姊可要劝二姊好好养着,见不见面,倒也不急于这一时。”

    云兰称是,二人便又转了话题。

    *

    武思桓见那小姑娘,还梳着双螺髻,发间垂下一点红色流苏,颇为可爱。不过她似乎没有丝毫自觉,被人发现了也不过大大方方调转了视线,低头去夹盘中的菜肴。

    武思训随着他目光,自然能看见那小姑娘,他放下酒盏,“四表妹方才在看你呢。”语调漫不经心,又带着几分戏谑。

    武思桓皱眉看他,他素来看不惯他这轻浮模样,只是他到底比他长几岁,是以不好说什么。

    “稚子年幼好奇罢了。”武思桓语调冰冷下了结论,武思训则摸了摸下巴,“她旁边那个是三表妹,长得倒是还行……”

    话还未说完,撞上武思桓的目光,立时便住了嘴。

    武思训知道圣人有意武李两家联姻,不过选谁倒是个难题,李四娘太年幼是不行了,李云绮和李云兰两个人年纪倒还算合适,只是一个性格泼辣,一个又过于胆小,都算不上什么好人选。

    武思训一旁的梁王轻咳一声,唤回他的思绪,梁王自然也知道自己这个儿子是个什么德行,除了玩乐之外的事情一概是不行,又悄悄瞥一眼端坐着的武思桓,心中不免涌现些落差感。

    不过这感觉并未持续太久,他又去瞧上首言笑晏晏的圣人与长平公主,李家这几个女儿他都见过,不过若要论联姻,其实长平郡主更合适些,只看圣人是否舍得了。

    宴席结束后,武思桓与武思训一齐回府,武思训本就有些微醺,况且嘴一贯是闲不住的,“你说,圣人会让谁嫁过来?”

    武思桓抱着双臂看他一只脚登上杌凳欲上马车,冷冷道:“总之不是那几个女儿家,极大可能是长平郡主。”下一秒,他便一个趔趄,从杌凳上摔了下来。

    “你也不扶着我。”武思训埋怨着起身,为了赴宴他可是穿了一身新衣,这一摔便糟蹋了。

    武思桓懒得理他,兀自上了随从墨染牵着的白蹄乌,“走不走?”武思训眼疾手快爬上马车,“走走走。”

    而这一幕又被云皎与云兰看见,望着远去的马车与背影,云皎忍不住笑了一声,“这梁王世子还真是有趣。”云兰则有些不以为意,毕竟武思训此人实在是有些呆傻,连她也不大看得上。

    不过他到底占了个长子嫡孙的名头,若是他与武思桓对调一下便好了,云兰不无遗憾的想。

    云皎倒没这种想法,端看今日宴席,恐怕嫁去武家的人不会在她们姊妹几个里面挑了。

    云兰将云皎送到驿馆门口方才回去,她一进门便看见柳氏手中拿绣着鹦鹉衔葡萄的帕子拭泪,“阿娘这是怎么了?”云皎不解道。

    “方才天使来过一趟,说我没去家宴,圣人十分关切。”柳氏说得断断续续,云皎默了一瞬,知道这是敲打柳氏的意思,可如今人为刀俎,他们一家为鱼肉,她也没什么办法。

    “阿耶呢?”云皎问道,“他方才已回来了。”柳氏拭掉最后一滴泪,语调哽咽道。

    于是云皎愈发沉默,她知道,恐怕阿耶回来时天使还未走,她几乎能想象到,阿耶如同鹌鹑般缩着听天使训话的模样。

    夜间,云皎躺在驿馆的床上,却并未如往常那般入睡,这是她第一次思考起,自己为何如此弱小?

    柳氏虽怯懦,在幽州时却从没亏待过她,阿耶也是,不过他胆子比柳氏还小,因为害怕,在幽州时她不被允许识字,也不许结交什么旁的人。

    皎洁的月光透过驿馆的支窗落在地上,看上去如同被困在这四四方方的地方,于是云皎赤着脚走下床,站在窗前。

    地上拉长了她的影子,她望着那一轮悠悠明月,伸出手,好似被她握在掌中。云皎心中暗暗发誓,她一定要获得如同祖母般的权力,或许这样才能庇护自己的家人。

    而那轮明月依旧高悬天边,无悲无喜般注视着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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