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脸如京剧。

    宋苏木算是见识到了。

    四菜一汤依次上桌，服务员眼观鼻鼻观心离开，顺手带上房门。

    “窝里横。”

    宋苏木对着空气说话，语气漫不经意。

    玉祯泛起泪光的眼睛凶凶蹬他一眼，抬起手背想揉眼睛。

    宋苏木先一步握住她的手，放至膝面，却不放开，另一只手捏着纸巾帮她擦眼泪。

    “总是哭总是哭，眼睛哭肿都不好看了。”

    玉祯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被这么一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砸，很艰难说清楚话：“是你一直欺负我的，我舍不得你走，就想好好和你吃饭。我想和你道歉。”

    “和我道歉？”

    重复这句话的时间，宋苏木已经想明白她要道的是什么歉，无奈至极，擦净她面上泪痕。

    “那件事……不能算你的错，你不需要和我道歉。”

    玉祯困惑地眨一下眼睛。

    宋苏木不知从何说起。

    那夜离开她房间后，宋苏木质疑过，愤怒过。后来他想通了，就年龄和阅历而言，他们根本不在一个层面。说得更现实点，玉祯七岁开始，就是由他一手带大，她有何想法，有何过失，都是他言传身教的结果。

    当宋苏木把她从亲人中划去，不再视她作亲妹妹，所作所为脱离亲人该有的范畴时，玉祯自然而然不会把他看作亲哥哥。

    她想试试湖边情侣散步，十指相扣的散漫幸福。可以，举手之劳。她尝尝电视剧里，四瓣□□相碰时的滋味。可以，无可厚非。她想体验书中绘声绘色描写，耳鬓厮磨的缠绵，如登极乐的欢愉——

    不可以。

    要克己守礼。要静待佳时。要忍而不发。

    可欲望驾驭他的身心，吞噬她的纯真。

    她躲在被子里哭，哽咽说着自己的感受，有多讨厌，有多恶心。宋苏木麻木听着，字字句句化为回旋的利刃，一层层剖开他的血肉。在某一时刻，他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精神濒临崩塌。

    可又何以见得她说的恶心，讨厌？反倒比以前更黏人，更加骄纵蛮横、无法无天。还说什么要从抱抱开始。笑话，没做之前是没抱过怎么的？

    想和他亲近，又抵触他。

    宋苏木气的是这个点。

    她把一切想的说的那么简单。

    玉祯久久得不到答复，两只手握住他宽大的手掌，轻轻摇晃：“为什么不需要我道歉？”

    宋苏木独立梳理过一遍，心如明镜。但是和小屁孩讲道理难免会助长她的焰火，现在就敢打他挠他，知道以后还能岂不是要骑到他头上去。

    于是把手抽回来，轻飘飘道：“和幼稚鬼计较会成为我人生中的重大过失。”

    玉祯两瓣粉色的唇抿了又抿，眼睛迅速蒙上薄雾，就是要哭的架势。

    宋苏木真是怕了她了，主动挽回局面：“总之我的意思就是，你没有错，所以不需要你的道歉。”

    “你就知道敷衍我。”

    宋苏木把筷子塞进她手里：“好了，先吃饭。”

    玉祯不想再追问。

    琳琳子教她就道歉，道别，其余的不要多说多问，以免产生新的争执。

    远行前夕，忌讳把暂时风平的水面搅动激荡。

    饭吃完，宋苏木送玉祯回学校附近的公寓。

    解开安全带，玉祯刚推开车门，回头看眼驾驶位，他没有要下车的迹象。

    于是她把车门关上：“哥哥你不上去吗？”

    “我要回公司，和香港那边线上对接一下。”

    “那我也要去。”

    宋苏木看着她重新系起安全带，淡声问道：“你去做什么？去打扰我工作？”

    玉祯表情很乖：“我不打扰你，我在旁边玩手机。”

    宋苏木下巴朝车窗一扬：“下车，回家自己玩。记得煮药喝了。”

    “就玩一会……”

    “别让我说第二次。”

    玉祯小巧的鼻翼翕动，眼睛一眨，眼泪说掉就掉，大颗大颗泪珠砸湿淡粉色毛衣。

    宋苏木伸手，动作有些粗鲁地抹去她面上的泪，连带着，拧一把白嫩的脸。

    他说：“你听话点，我最近忙，去香港前还要回趟哈尔滨，顶多过几天就回来陪你了。”

    明知他要工作，玉祯置气地问：“你还要回哈尔滨？为什么？你都不要我了。”

    “亲戚的儿子受贿进监狱了，父亲让我回去处理一下，处理完就要飞去香港，我很忙。”

    玉祯抿唇：“可是我舍不得你走。”

    宋苏木觉得她可爱：“不工作怎么有钱生活？怎么有钱送你喜欢的游戏皮肤？”

    玉祯解开安全带，越过扶手箱抱他：“那你要注意安全，记得吃饭，喝水，睡觉。应酬喝酒也不要喝太多，你带矿泉水偷偷换来喝。你要照顾好自己。”

    哭的时候，说话瓮里翁气，絮絮叨叨一大堆。宋苏木分辨每一个含糊不清的词语，手掌一遍遍抚顺她长到后腰的头发。是很浅的亚麻色，微微卷起，她祖上有少数民族血统。

    阳光洋洋洒洒照进前挡风玻璃，落满她后背，发丝闪动着宛如金子的光泽。

    宋苏木手法温柔，她渐渐的情绪渐渐平复。

    他放轻声音：“游戏礼包都舍不得买了，怎么舍得请我吃饭？信托基金下星期才到，还够生活费吗？”

    玉祯闷声说，“我在学校吃就可以了。”她花钱没有规划，生活费见底了，才会吃校食堂。

    宋苏木笑出来：“祯祯为了和我道别，是下血本了。”手从她背上移开，拿到放在扶手箱的手机，支付宝给玉祯转了笔钱，“准备到夏天了，买几件新裙子。看你今天穿的裙子，那么短。”

    “没有短，我只是把它卷起来了。”

    玉祯在他腿边跪直，膝盖压陷坐垫。裙摆和勒入肉脂的黑色过膝袜间，大腿白腻如牛奶，纤细，仿佛两只手掌就能轻易圈住。

    宋苏木思绪有些游离，眼睛不经意向上扫，一截嫩白的小腹，赫然映入眼帘。他猛地抓住玉祯手腕，将被她撩起的衣摆扯回去，眼神很凶：“你做什么？”

    “想给你看看，我的裙子没有短。”

    “没有短就没有短，大白天的脱什么衣服。”宋苏木小心抚平她毛衣上的褶皱，“好了，回去吧，我要去工作了。药放在厨房的柜子里，一次一包放三碗水煮半小时，放温了记得喝。”

    “知道了。”

    交代完了，也哭够了，玉祯恋恋不舍下车。隔着一扇车门，宋苏木向她挥挥手。玉祯捏了捏毛衣衣摆，眼泪憋回去，也朝他挥手：“哥哥再见，路上注意安全。”

    玉祯回到家，疲惫地往沙发一坐，开始发呆。

    掌心压着常年静音的手机，突然震动一下，她迅速翻过来看，是琳琳子发来消息。

    琳琳子：[你和你哥啥进展？]

    玉祯回复：[已经和好了。他变得好温柔，我舍不得他走]

    琳琳子打字很快，[出差这种东西哪能舍不舍得的。我觉得你应该多出去走走，结交几个新朋友，转移注意力，不要总是依赖你哥。到时候他找女朋友了，很难再无微不至照顾你]

    哥哥的女朋友。

    每个字玉祯都会念，会写，知道它们的意思，但组合起来却是那么陌生。

    没想过宋苏木身边会出现别的女人。

    琳琳子提到，玉祯由此展开一系列联想，未来宋苏木会带着一个女人来她面前，向她介绍：“祯祯，这是我的女朋友，快叫嫂子。”想到宋苏木满目温柔都留给未来嫂子，想到宋苏木以后都不会关注她，想到宋苏木会温柔地摸摸其他女生的头顶！

    玉祯遍体生寒，心脏被一种难言的情绪堵塞。缺氧，窒息，如鲠在喉。

    她甩甩脑袋，把这恐怖的画面甩出去。

    不可以。宋苏木不可以带嫂子回来。

    哥哥只能是她的。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玉祯抹一把模糊视线的眼泪看屏幕，琳琳子又发来一条信息，问她在干嘛，怎么忽然不说话了。

    玉祯：[没有做什么]

    她引用琳琳子上面的话，继续打字：[我没想过我哥找女友，我觉得他不会找]

    琳琳子发来一个沉默的表情包，备注闪动，变成对方正在输入中。

    玉祯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告诉她自己要去煮药，潦草而仓皇地退出聊天界面。

    厨房橱柜找到药包，她一边脑补宋苏木会不会找女朋友，一边哭着把药材放进砂锅，盛三碗水倒进锅中，拧开天然气灶。然后站在灶台前，一会痛哭流涕，一会被别的想法吸引，胡思乱想发呆，再兜回宋苏木会不会不要她了的这个念头，继续哭。

    就这样哭哭停停半小时，药煎好了，舀出来放温，几口闷干净。她苦得皱起小脸，舌尖发麻，却催眠自己心里更苦，就不吃糖过渡。

    小孩子，喜欢用一些折磨自己的方式，过度表达自己消极的情绪。

    并以此得到大人的关心。

    玉祯对着喝空的碗拍张照片，发给宋苏木，发一句带有哭腔的语音：“哥哥我好苦。”当然，此苦是苦，但也非彼此苦。

    半小时后宋苏木发来个红包，红包备注：整点甜的，吃完漱口。

    玉祯此时已经换上家居服，坐在床上捧着手机。含化了一半的奶糖挑到右侧口腔，面颊微微鼓起，纤细手指点击红包，开出一八八的吉利数字。

    翌日，玉祯被一股流动感惊醒，掀开被子爬起，原本她躺的地方，沾上一片暗红的血渍。

    难怪昨天感觉那么累，还腰酸。

    拆下床单看一眼，好在床单够厚，床垫没有染色。

    玉祯先换睡衣，把脏的床单和睡裤放进洗手台，倒洗衣液开凉水泡。

    思绪转回初三寒假。

    她第一次生理期，没有经验，坐在床上玩游戏，起来才发现白裙子和坐的地方红了一块。血还在流，她害怕，跑去找宋苏木，按他说的先去洗澡换衣。

    准备穿上衣服时，他出现在浴室门外，送来她需要的卫生巾。

    床单和裙子，都是他洗的。哥哥告诉她，生理期尽量不要碰冷水，以后不小心弄脏，尽快放在冷水里浸泡浸去血渍，再放进洗衣机洗。

    她傻乎乎地问：“为什么不直接用热水洗？”

    宋苏木用关怀智障的眼神看她，“蛋白质遇热会凝固。你生物老师听了能气死。”

    玉祯一直记着他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