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黄兴来了。”
黄兴？他怎会来？莫非是爹爹那边。
前些日子她称病未归，谢庭又修书来问了几次，谢琼霏只当没看见。
只得遣了黄兴过来，催她回府。
“你可知是为何事？”谢琼霏停下了手中的笔。
“回小姐的话，小人不知。”知晓她是为谢斯珩的事情烦忧，斟酌道：“老爷已差人去寻公子了，或许很快便有消息了。”
想着今日收到谢庭的书信，黄兴有些着急，忍不住催促道：“小姐何时动身？小人好让底下的人收整一下。”
一语未了，只听得有人笑声，说：“姐姐要去何处？可得捎上我。”俞淳一许是走得有些急，还微微喘着气儿。
黄兴见有贵客到访，行礼后便退下了。
“爹爹催我回府罢了。”谢琼霏有些牵强地勾了勾嘴角。
俞淳一听完也有些沉闷。“还想着这次姐姐能陪我过生辰呢。”
想到来时的目的，便又说道：“姐姐，同我一道去琼花观吧，。”
琼花观处宁城以南，传言清无真君在此得道，观内琼花皆为他所植，琼花观也因此得名。在宁城一带极有名望，凡城中百姓家中大小事务，都兴去琼花观辨凶吉。
今日是清无真君圣诞，又逢元一大师开坛弘道，观内香火绵延，路上行人不绝。
谢琼霏打算把红绸系在榕树上，便听得旁边学生碎碎念道：“自从席玉入崇明观，岁考文试我便再未得过第一，文曲星君在上，保佑学生这次一定超过他。”
自从来了宁城，席玉这名字倒是经常被人提及。
他虔诚地拜了三拜，郑重其事地把手中红绳一挂。正欲离去，却听得他旁边那人笑道：“崔兄与其在这祈愿，不如多回去温书，说不定还有微薄希望。”
那位姓崔的学生，见状也不恼，语气颇为执拗，“席兄，上次岁考我与你差十之有一，此次岁考我定能与你比肩。”
谢琼霏正在找寻手中红绸的最终归宿，略显苦恼。
思考之际，观一旁说话的两人，其中一人学生打扮，身形消瘦，透出几分文雅；另一人则身量略高，一身道袍，束白玉莲花冠，气质出尘；
四目相对，便见那道袍青年走了过来，听他问道：“姑娘，想把这红绸归置在何处？”
谢琼霏怔怔的站在原地，还没反应过来，便见他指了指自己手中的红绸，明白了他是想帮自己系上榕树，身子比头脑先做出了反应，随意指了一个枝头。
少年像是洞悉了她的无措，便说道：“这位置不好，如若姑娘不嫌弃，在下便替姑娘选块‘风水宝地’，如何？”
如被施了定身法般，谢琼霏小幅度点点头。他便挑了更高的枝头，准备系上。
一旁的学生见被忽视，“席兄。”
谢琼霏看着红绸轻抚着少年骨节分明的手，在他手下变成了一个好看的缘结。“那我便恭候崔兄的好消息了。”
一边冲谢琼霏这边望过来，眼带询问。
学生有些赌气的拂袖而去，谢琼霏正要道谢，便见少年追了过去。
“崔兄等等我。”
“席兄你也是的，人家一身男子装束你却叫人家姑娘，亏得人家脾气好。”
“兴许是我叫错了吧，崔兄上次棋局可有解了？”
二人声音渐远。
原来那日游街的少年是他，席玉。
俞淳一供完香烛回来，便看到谢琼霏在榕树下出神。二人又捐了香火钱，这才一道离去。
行至山门时，谢琼霏看见了那日的小童。
小童形色慌张，拉住路人急急忙忙说了几句。眼见行人挣脱了，一时有些无措，呆愣在原地。掏出帕子胡乱地擦了下脸上的泪水，又开始四处张望起来。
谢琼霏和他目光相接，他的眼神亮了起来，急忙跑过来，大声喊着；“谢公子，请留步。”
俞淳一听后，好奇的打量着，这小童衣衫不整，脸有淤青，像是摔了一跤。
小童这时又作了一揖，清了清嗓子才说道“我是无题的门童，不知公子可有印象？”
“自是有印象的。”谢琼霏又问道：“可是出了什么急事？”
“公子能否派人随我一起去救救我家小姐，她。”小童拿不定主意是否应该继续说下去。继而有些沉默，单单用他那双微红透亮的眼睛望着谢琼霏。
“为何不报官？”一旁的喜冬怀疑道。
谢琼霏望着眼前的这双眼睛，脑海中却浮现了另一双秋水剪眸。
心中盘算一番后，便着手安排起了此事。
“喜冬，你去观里请些道长来。”喜冬听完，下意识的想要阻止。
又听得谢琼霏说“阿玉先随我们去一遭。”
说罢，便望向一旁的俞淳一。
俞淳一觉察出她的想法后，便道“我同你一起。”转头同身后的若水说道：“你先在这看着马车，待会儿随喜冬一并过来。”
所幸，这次出门，多叫了几个小厮跟着。
路上便听得小童说了今日的遭遇，原本是想来琼花寺求平安符的，谁知竟遇上了地痞流氓。
靠近小童所说的那间院子时，便听见女子反抗时凄厉的声音，夹杂着男子低声的咒骂。
或许是听见门外的脚步声，里面的人大声道，“别弄了，那小畜牲叫人了，抄点家伙。”说罢，便踢开门。
见门外这么多人，领头的那人面色一僵，转身想跑，旁边的小厮立马追了过去。
小童见人都跑了，准备冲进房屋时，却被谢琼霏抓住了手臂，一时有些不解。
谢琼霏说道：“不确定里面还有没有人，你去院子外等着喜冬她们。”略微思索一会儿后道；“别让人靠近。”
谢琼霏察觉到，俞淳一牵着她的手微微用力，面色惨败，有些后悔把她带过来了。柔声开口道：“一一要不也和他一起在这等我？”
俞淳一摇摇头，朝她靠了过来，语气坚定的说：“我同你一起。”
“阿大，你找个人去支会东市无题的王老板一声。”吩咐完后，二人才提步朝破败的房屋走去。
屋中灰尘呛鼻，参杂着血腥的味道，只有女子低声的啜泣，应当是没有其他人了。谢琼霏放下心来。
“姑娘莫怕，在下已经遣人去追了。”谢琼霏站在外间。
又道；“有什么在下能帮忙的吗？”
“多谢公子好意。”那道声音从房间深处传来，喑哑中参杂着死寂。
气氛有些凝重，谢琼霏便同俞淳一等在外间。
恰逢若水和喜冬也到了，便让她们去取车上备着的衣服。
道长们取来拿来了药箱，正在给小童上药。
“姑娘，我把药和衣服放在这儿了，可稍作收拾。”里面传来女子低声的道谢声。
一旁的道长心有戚戚道，“可有报官？”
谢琼霏不敢擅自决断，叹息一声后，轻声说道：“让她自行决定吧。”
里面的人突然出来时，谢琼霏正拿着让喜冬备着的面纱。
她双眸含泪，眉如翠羽，脸颊一侧的烧痕如红色的流云一般。汪芙歆似乎没有注意到那些或愤恨、或担忧的目光，朝着众人盈盈一拜。
谢琼霏把手中的面纱往后藏了藏。
倒是汪芙歆先开口说了话，“多谢公子相救。”
见她又准备行礼，谢琼霏慌忙拦住了。
汪芙歆瞥见了手中的面纱，有些了然。
“公子思虑周全，芙歆先谢过公子了，只是以后我用不着了。”
触及到汪芙歆的视线，谢琼霏极快的移开目光。
她不知道怎么形容汪芙歆的眼神，有种超脱生死般的淡然，又有着必须为之的坚定。
一旁的道长连忙问道：“可要我们替你报官？”
汪芙歆闻言笑了笑，“我自己去报，届时要辛苦各位做个见证。”
·“芙歆，不可。”王老板来了，面色紧绷。
又领着小童向谢琼霏道谢。
等处理完琼花观这边的事，已经有些晚了。
回去的路上，俞淳一问：“姐姐，你说这汪姑娘执意报官，怕是会落个不好的名声。”
谢琼霏道：“确是如此，但名声终只是薄纸一张。她或许有比这更重要的事吧。”
“只希望能如她所愿吧，这世道终究是对女子太过苛刻了。”俞淳一有些出神。
“芙歆，你可想好了？”王持盈揉着膝盖，半靠在锦枕上。
“左右不过是些虚名罢了。”汪芙歆面上看着无波无痕，心中却恨意滔天。
“可这件事宣扬开来，与你而言不是好事，往后你该如何自处?”
“如今我也没有什么在意的了，名声好坏不过是浮云而已，可若是任他鸿飞冥冥，我心中恨意难消。”精致的眉眼染上了怒气，诉说着内心的不甘。
“不能因为这庸狗而生生毁了你。”王扶盈欲言又止，千言万语散落在良久的沉默里。
汪芙歆没有说话。
良久，传来王扶盈的像是妥协般声音：“罢了，左右我为你兜着便是。”
一颗泪珠悄无声息地从汪芙歆的脸颊划过，隐匿在黑暗之中。
晨光熹微，汪芙歆一身缟素，于永乐宫敲登闻鼓。
“庶民汪芙歆，状告当朝太宰之孙司空凛，买凶杀妻。”
一语击破水中天，因此案涉及太宰和司空氏，底下的官员不敢贸然受理。
“站在肺石上三日？她才受完拶刑，怎受的住？”谢琼霏有些不满道。
她的语速极快，“这底下的官员都是吃的空饷吗？”
“清夏，我们去瞧瞧吧。”三言两语便敲定了日程。
这时正是饷午，日头正盛。
谢琼霏到时，围观的百姓已经散去。
便见得她立于肺石之上，脸色惨淡如霜，朱唇已没有了血色，背脊笔直，像一颗挺拔的松。
谢琼霏站在角落里，静静的看着她。心中感慨万千，那种熟悉的无力感又席卷而来。
三日之期将至，今日便是最后一日了。此事几经流转，扩散极大。
“此案移交大理寺？”谢琼霏终于松了一口气。
“那她呢？可还好？”
“听说人刚从肺石下来，就晕倒了。”
阿玉有些不解，为何小姐对这个只有几面之源的汪芙歆如此在意。
因案子极大，汪芙歆被暂时收押。
不知何时，里坊里兴起了一阵流言。
说汪芙芷早就与人珠胎暗结，此次完全就是遮人耳目，好独吞家财。
谢琼霏到达无题时，便瞧见了小童那双红肿的眼睛。
“公子，您来了，这次是要买些什么？”
“我来找王先生。”
“实在抱歉，先生近日不见客，还请公子改日再来。”
“是关乎汪芙歆，还请你代为通传。”小童听完，快步跑向里间。
“先生请您进去一叙。”
这是谢琼霏第一次来里间，和外面的陈设不同，这里可谓是极尽奢华。
王扶盈在打量她，上次匆匆一别，原以为她们的交集止步于此了。见她一袭青衣，眉宇清扬，如朗朗明月，光映照人。
“云吉，给贵客看茶。”
见她落座后，举手投足之间皆是贵气，心中又是升起一阵警惕。
“王先生，还请您增派去大理寺的人手。”王扶盈闻言更是心中一跳。
“公子此话何意？”
“想必先生已经听到了里坊中的传言，一来是想要保证汪芙歆的安危，二来是唯恐上次的人证惨遭灭口。”
“可单凭一个传言，公子何以见得传言为假？而肯定汪芙歆无辜呢？”
“我相信我眼睛看到的。”谢琼霏抿了一口茶。
王扶盈狐疑道：“可你我都知，眼见不一定为实。”
二人僵持不下，王扶盈无意与之纠缠，准备开口送客：“抱歉，公子的话说服不了王某。”
便听得谢琼霏说道：“如若我的推断没错，汪芙歆就是傅公桥头卖豆腐的董娘子。一个需要通过支摊为生的家庭，又何来的家财万贯呢？”她的声音极为清冷，如山间流动的泉水。
“至于与人珠胎暗结？”她的语速不急不缓，却极为肯定的说道：“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王扶盈第一次正视起了眼前的人，没有出声打断她的话。
“世人皆知‘上兵伐谋，攻心为上。’毁掉一个女子就更为简单，只需一段风流之事，便可让人随意钉在耻辱柱上，任人宰割。”
王扶盈的确赞同她这句话，可仍不清楚谢琼霏的意图。
“平日里汪芙歆忙于生计，与婆母关系融洽，又鲜少与外男独处，如何会有露水情缘呢？”
一字一顿，字字珠玑。
“眼看这传言愈演愈烈，背后定有人操控。”
“公子果真聪慧。”王扶盈沉思道。“只是没有证据，这流言终归只是流言。”
“这执棋者意不在此，假使大部分人信以为真，那少数窥探真相的人则会被掩盖，更有甚者会推翻自己的判断，而和大多数一起审判。”
王扶盈几乎一瞬间就明白了谢琼霏的未尽之意。那人谋的是大理寺的心，介时证据由无到有，结果自然也就“顺应”民心。想到此处，自是一阵后怕。
“大理寺的人证必须活着，汪芙歆才能逆风而行，求得一个她想要的结果。”
王扶盈猜不透谢琼霏的意图，索性直接问了出来：“公子同我说这些，意欲何为？”
谢琼霏不卑不亢的迎上了王扶盈的带有审视意味的目光。她一字一句的启唇，声音坚定有力，“人生在世，图一良心而已。”
王扶盈有些哑然，在生意场上打拼多年，这不是他第一次听见这种话，可那些人的眼睛分明赤/裸着欲望。可眼前的这个人不一样，她的眼睛澄澈，宛如一张明镜，能映射出人的贪婪和卑劣。
王扶盈久违的舍弃了脑中的沟壑，这次她想相信从内心深处发出的声音。
“王某在此谢过公子，如若公子有事需助，还请给某一个机会。”
谢琼霏起身还了一礼，便乘车离开了。
她如今确定了，这位王老板便是王氏那位早夭的才女——王妙瑜。
当年究竟出了怎样的事，才让谢氏、王氏迁出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