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偶

    黑云泼墨遮山,远树迢迢笼翠。

    斜风细雨中,碧云山庄的树石草木如蘸满墨的狼毫,浸满了蓊蔚洇润之气。

    视野近处,宫女翠微正领着四个手捧漆盘的年轻宫娥,穿山过桥,向着湖中水榭款步而来。

    银瓶远远瞥见她们身影,眉头一蹙,望向朱栏上坐着的女子:“娘娘,送药的宫女来了。”

    每日都是这个时辰,准得和点卯似的。

    谢泠眼皮微抬,指指身旁竹案,“让她们把东西放这儿。”

    说毕,目光落在展开的画卷上,细细打量。

    银瓶领了吩咐,转身出亭,对冒雨前来的几人笑道,“劳烦各位姐姐把药给我,我督促娘娘喝。”

    她语气温软,态度和善,孰料翠微却不看她,只隔几步远高声道:

    “娘娘,这是陛下特意吩咐奴婢按药方煎的,专治您的风寒之症。陛下说了,要让奴婢们亲眼看到您把药喝完才放心呢。”

    语中隐有威胁。

    谢泠眉头一挑,没了赏画的心思,回首冷笑:“萧曜这是信不过我,才派你们过来监督的?”

    “我不喝,他又能奈我何,左不过禁足几月罢了。”

    她看向自己贴身婢女,眸光泛寒:“银瓶,送客。”

    翠微一惊。

    暗道几月不见,皇后怎像变了个人,不仅直呼陛下名讳,语气也怨怼得紧。

    全无之前的温婉之态。

    她有心辩解,却见银瓶朝自己使了个颜色,犹豫几息,示意宫娥将托盘交给对方,携众人福身告退。

    至拐角的假山内,一路静默的几人适才打开话匣。

    圆脸宫女抚抚胸口,叹道:“没想到皇后娘娘性情如此冷肃。她眼风一瞥,我魂都要吓飞了。”

    “谁说不是呢。”一娇小宫女附和道。

    忆起方才的惊鸿一瞥,她又忍不住感慨:“冷是冷,美也是真的美。我原以为江昭仪够标志了,孰料和她一比,连泥点子都不是。”

    “简直和仙女儿一样。”

    余者纷纷点头。

    她们进宫不久,今儿是第一回见到别居山庄的谢泠。

    既惊于她的美貌,又讶异其性情冷淡,几个小脑袋凑在一起,说个不停。

    翠微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透过山洞里的孔隙朝水谢望去。

    意料之中的,那碗药搁置在了桌案上,无人问津。

    翠微的心缓缓沉了下去。

    来之前,总管太监张德对自己耳提面命,让她盯着皇后把药喝了。

    她满口应下,并不觉得这有多难。

    不过是伺候着喝个药罢了,先哄一哄,不行的话,再拿陛下的身份压一压,怎么也成了。

    翠微信心百倍,不料一来就碰了软钉子。直至此刻,她才明白张德面上的复杂从何而来。

    “翠微姐姐,皇后娘娘是失宠了吗?”圆脸宫女好奇问她。

    这碧云山庄离皇城可有一段距离呢。若非失宠,怎会被打发到这庄子上,一呆便是半年。

    翠微嘴角微扯,“你们听谁说的?”

    皇后若失宠了,陛下哪会巴巴地让人送药?还一拨不成又换一拨?

    宫女努努嘴,“宫里的人都在传呢—皇后娘娘七年无子,又蛮悍性妒,触了陛下逆鳞,适才被赶了出来。”

    赶了出来?

    翠微嘴角微扯。

    她怎不知失宠还有这样的好处?一人独享偌大的庄园不说,吃穿用度还一照往常,甚至比以往更精致几分。

    她可是瞥见了那竹案上的一应珍奇。

    李廷圭的墨、千竹堂的纸、知气斋的笔,都不是有钱能买到的物件儿。此刻,却叫谢皇后随意地摆在案上,仿佛它们很常见般……

    要是让后宫的嫔妃瞧见了,怕是嫉恨得眼珠子都要滴血吧。

    宫女见她神色有异,便知自己猜测有误。凝眉道:“我也觉着不像。皇后娘娘这么美的人,谁不喜欢啊?即使有点小打小闹,她撒个娇,服个软,陛下也就原谅了。”

    翠微干笑两声,觉得她们愚钝。

    只看皇后娘娘直呼陛下大名,便能窥测出一二真相。哪儿是皇后惹了陛下的气,分明是她不愿理会陛下!

    思及这儿,翠微又不由后悔自己没打听好情况,说话失了分寸……

    几人在山洞中小声说话,自以为地方隐秘,不会叫人发现。却没注意到假山高处,有道蓝色的身影长久伫立,静静听完了全程。

    *

    张德刚至水谢,便听见银瓶的苦劝声:“娘娘,就算是为了您的身体,您也得喝药呀。再这么耗着,病怕是好不全了。”

    她话音刚落,见谢泠又把药倒进湖中,知道自个白操心了,直气得跺脚。

    “张公公,您快帮我劝劝娘娘。” 见张德来了,银瓶面露祈盼。

    俨然视他为救星。

    张德舌尖微苦。

    这么多人都没劝住,他能起什么作用?莫说他,怕是陛下来了都不好使。

    想到方才宫女们的小话,他只觉无奈。

    皇后娘娘的脾性何时就这么大了?她和陛下置气,倒霉的却是他们这些下人。

    张德目光在谢泠脸上一扫,见她容姿娇艳,不见半分落寞,一口气顿时横在了胸口。

    “张公公。”谢泠放下画轴,一敛倨傲神色,问道:“他同意放我出宫了吗?”

    这个“他”,她没明说是谁,但几人心知肚明。

    张德脸色一紧,“我的娘娘啊,您可别说傻话了。您的要求,陛下不会同意的。”

    闻言,谢泠脸一下子冷了。

    为了离宫,她想尽了所有能想到的办法,却无一成功。即使她以病为要挟,赌气不喝药,他依旧不松口。

    她不明白,明明两人已相看两厌,活成了一对怨偶,他为何仍不愿放过自己?

    她累了,真的累了。

    *

    认识萧曜那年,谢泠刚及笄。

    十六岁的姑娘,如枝上碧桃,风姿初绽。

    时人看重门第,谢泠出身不高,但因容貌过人,倒引得不少世家子弟登门求娶。

    寻常女子,若见这么多人倾心自己,不说多得意,欣喜自是免不了的。

    谢泠却不为所动。

    世上男子千千万万,她在乎的,唯秦王萧曜一人。

    她欲嫁他为妻。

    皇家挑选儿媳,最看重的不外乎是出身、品行和才情。

    谢泠自知身份寒微,先天不足,便力求在德、才上压众人一头,好弥补门第之差。

    大魏民风开放,即使是女子,也有入女学、展才能的机会,女学第一者,往往会成为世家大族、皇族勋贵的冢妇。

    谢泠瞄准了这个机会。

    她素来聪慧,又勤学苦练,几乎将全部时间花在了课业上。天道酬勤,她以门门甲等的成绩顺利结业,成为女学史上成绩最优者。

    魏帝喜她才华,指她为萧曜之妻。

    谢泠得偿所愿。

    婚后生活却给她泼了盆冷水。

    萧曜心如玉石,冷如孤月,任她百般柔情,对方始终无动于衷。

    在秦王府时,萧曜公务繁忙,又极寡言,除晚间相处,二人并无太多交流机会。之后萧曜问鼎皇位,更是脱不开身,二人连见面都成了奢侈。

    时日既久,谢泠渐生悔意。

    她替自己不值。

    本以为对方天性如此,不料前些日子,却让她得知了真相。

    母亲赵氏进宫,问她可知卢云月新寡归家?

    谢泠微怔,不知她是何意。

    赵氏长叹一声,只道:“卢云月是萧曜心仪之人,魏帝当年却棒打鸳鸳,让谢泠做了正妃。”

    卢云月乃范阳卢氏嫡女,身份高贵,怎可为妾。一气之下,嫁给门第相当的清河崔氏嫡子崔琰之,二人自此殊途。

    赵氏没明说,但她提起此事,必是二人如今有了首尾。

    谢泠不太相信。

    萧曜若对卢云月有意,怎会与自己成婚?萧曜脾性,她还是了解的。他看中的东西,绝不会让给旁人。

    赵氏闻言,竟流下泪来,问她可还记得萧曜曾经遇袭一事。

    谢泠点头。

    此事她是亲历者,焉能忘记?

    天启七年冬,萧曜击破突厥五万大军,光复陇原、雍凉、天水三郡,声望趋顶。

    坊间传言魏帝欲改立太子,传位于秦王。

    太子萧寂不愿坐以待毙,假传魏帝重病,在萧曜归京之途布上重重杀机。

    事发突然,萧曜来不及分辨事情真假,领十二骑独自回京。

    一路损兵折将,至吴江县,十二骑只余三骑。

    萧曜率三骑且战且退,一路退至秋崖山顶峰。许是厮杀声太大,山顶积雪忽然倒塌,引起雪崩,将众人埋了进去。

    消息传来,满朝文武无不震惊,魏帝也因忧成疾,病倒在榻。

    谢泠心系于他,一接到消息便带着下人惫夜奔赴吴江。

    连续搜寻几天,没找到萧曜踪迹不说,反倒连累自个儿感了风寒,缠绵病榻许久。

    赵氏骤然提起此事,谢泠极是意外。

    她接下来的话,更令谢泠如坠冰窖。

    “你当年找到了他。”

    “我们在雪洞中发现你时,你正衣不蔽体地和他抱在一块,互相取暖。”

    “考虑到你们二人声誉,先帝做主将此事压下。他念你痴心一片,寻了由头,将你赐婚于秦王。”

    “你醒后将此事忘得干净,倒省去了我们解释的功夫。”赵氏喃喃道。

    谢泠唇角泛起冷笑,“难道救命之恩便能让他勉强娶我?”

    酬谢恩情的法子多的是,为何偏是这条。

    赵氏视线移向谢泠腹部,语气轻飘飘的,“倘若你因此无法生育呢?”

    谢泠目光一缩,浑身血液逆流。

    她微怔,欲说些什么,眼泪先一步下来了。

    原来,竟是如此!

    原来他并非冷清冷性,而是早就心有所属。

    他娶自己,只因恩情难偿。

    想着自己成了他和卢云月再续前缘的阻碍,谢泠便觉讽刺。

    她受困于宫墙中,本就不得自由,骤然得知真相,更觉自个犹如跳梁小丑,心灰意冷下,只想逃脱皇城,还他们二人自由。

    萧曜却不答应。

    谢泠没了解释的心思,再看他时,眼神平淡无波。

    僵持几月,无果。

    谢泠索性搬到了碧水山庄,不再见他。

    *

    “娘娘,娘娘?”一声轻唤,打断谢泠思绪。

    她回头看张德,目露疑惑。

    张德叹口气,“陛下说,他明日会来山庄。”

    这正是他今日到这儿的原因。

    谢泠微微颔首。

    来了好,来了,她才有机会游说。

    想到终于能和他心平气和地谈谈此事,谢泠精神一振。

    心情好,谢泠晚饭也用得比往常多。

    临睡时,她暗暗发誓:这皇后,谁爱当谁当。她不稀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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