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颜坊

    第一章  红颜坊

    夜幕低垂,轻纱帐内,李玉书原本安睡的容颜逐渐变得不安。她柳眉微蹙,额间轻轻皱起了几道细纹,呼吸也变得急促,朱唇微启,仿佛在无声地呢喃着梦中的恐惧。

    一双玉手紧攥着锦被,指尖因用力而泛白。一头如瀑的青丝,在枕边散乱,几缕发丝被汗水濡湿,紧贴在颊边。终于,随着一声梦呓般的低吟,她从噩梦中惊醒,一双美目倏然睁开,眼中满是惊惶未定。

    琴竹听见动静,轻手轻脚地进入内室,柔声询问:“小姐,怎地又做恶梦了?”

    李玉书微微颔首,心中尚有余悸。

    一切噩梦源头,皆因十三年前,时满六岁的她随着母亲由江南入京,第一次见到了她的亲生父亲。而她也从一个江南布衣,成为了礼部尚书府的千金。

    但尚书府还有一个与她同父异母的兄长,名叫李璟。

    她与他初见,白净清瘦的少年站在庭院的小湖边,他一身白衣,衣服绣着金丝勾勒的云纹。李玉书走上前去,看清他的长相后大吃一惊,她从小只见过她母亲那样貌美的女人,还是第一次见这样好看的男子。

    许是好看的相貌使她联想到母亲,胆子便大了起来,见此人表情冰冷,开口问道:“小哥哥,你不开心吗?”

    李璟注意到女孩,只见她穿得粉嫩,雪白的毛领遮住了同样雪白的脖颈,入京途中的风霜将女孩的脸蛋上的皮肤冻的皲裂,仿佛是干旱的河床,布满了细小的裂纹。

    “丑小孩,你是谁?”

    李玉书第一次被骂丑,心里对此人的好感消失殆尽,想着这是一个令人讨厌的家伙,气呼呼地扬起小脸回道:“我叫李玉书,那你呢,你叫什么?”

    李璟忽然笑了:“姓李,那你是从江南来的了。”

    李玉书见他笑了,却觉得有些害怕,她感觉这句话应该是在问她,可是对方的语气却是肯定更多。莫名地,她心里忐忑起来,想到自己的娘亲兴许已经梳洗好,此时正在等她回去。

    “我娘等我回去呢,不和你说了。”

    女孩迅速转身朝着自己来时的方向奔去,可还没迈出两步,后背传来一股巨大的推力,她踉跄地跌入了冰冷的湖水之中。

    刺骨的寒冷涌入女孩的四肢百骸,肺部被灌入大量的湖水,挣扎间她看见李璟静静地站在岸边,旁观的姿态一览无余,后来渐渐长大的李玉书才知道,此时的李璟所表现的,是上位者的轻蔑与冷漠。

    秋叶瑟瑟,庭院的假山回廊曲折蜿蜒,挡住了女孩拼命挣扎的身影。

    李玉书在意识消失的最后,终于听见了丫鬟恐惧的尖叫。

    随后上京便下了第一场雪,当李玉书终于从鬼门关中走过一遭,睁开眼,看到的便是各处刺眼的白。

    我讨厌白色。

    李玉书如是想到。

    ——

    五月末旬,京城中各处行人如织,商贩叫卖此起彼伏,一派繁荣景象。

    热闹的长板街多有茶楼酒肆,珠宝玉器,是以常受贵人们青睐。川流不息的人流和宝马香车中,一辆红木双辕的马车仍毫不起眼,行至一处门庭若市的店门前缓缓停下。

    侍女琴竹掀起车帘,小心扶着一位穿着水蓝色襦裙,容貌艳绝的女子下了马车。

    李玉书离着一段距离,抬头看向招牌上方的“红颜坊”三字,眼中不由带上几分喜意。

    抬步走进店铺,一个面容清秀的小厮迎上来,看清是李玉书后,殷勤地唤了一声:“李小姐。”

    “你去忙吧,我自己随便看看。”李玉书回道。

    店铺装潢雅致,各类胭脂水粉、唇脂花露、香粉面膏、眉笔簪花一应俱全。因用料珍贵,款式多奇,京城的小姐夫人们无不追捧。

    李玉书并不局限于店内的奇珍,倒是看着店内秩序严谨,生意兴隆的景象十分欣慰。逛得累了,她目光随意落在身旁的一款香粉上,刚要拿起,竟被突然出现的人影一把夺过。

    “我道是谁呢,原来是探花宴上大出风头的‘莲花仙子’。”

    一句莲花仙子,惹得店内之人纷纷注目。

    近日李玉书的名头十分响亮。刚结束不久的探花宴,众才子佳人同游太湖,太湖烟波浩渺,雨后莲花开得尤盛。

    李玉书赏莲后,作诗:荷叶罗裙一色裁,莲花深处美人来。慧心缱绻诗中意,万般水华为我开。第二日又创出了如今风靡京都的“莲花妆”,因此得一美名——莲花仙子。

    琴竹立在李玉书身侧,将方才的动作瞧得一清二楚,顺着人声望去,见来人柳眉杏眼,身姿婉约,是个标致的美人。说话间下巴微抬,眉眼间带着倨傲之色,手中拿着一罐琉璃方盒,正是方才的那款香粉。

    “这款香粉我看上了,莲花仙子不会夺人所爱吧。”谢婉柔轻笑道。

    琴竹顿觉头疼,谢婉柔是归宁侯府家的千金,上头有三个哥哥,排行最小,最是受宠,加上性子跋扈,平日里被这位贵人看不惯的,必要被刁难戏弄一番,而谢婉柔最看不惯的,就是她家小姐——李玉书。

    与琴竹的苦恼不同,李玉书并没表现出任何不快的情绪,道:“君子不夺人所爱,这款瑶池流光,花香清甜,最是适合谢小姐。”

    恰在此时,柜台后方走出一位红衣女子。女子步履款款,一举一动间暗香浮动,惹人遐想,只可惜妩媚娇艳的右脸处有一条长约半尺的刀疤,破了美感。

    容娘见到二人,爽朗笑道:“我说前面怎么这么热闹,原来是两位贵人大驾,既来到我这店内,就是天上得神仙也不会空手归去。”

    她径直略过李玉书,亲昵自然地拉起谢婉柔的手臂,“谢小姐,容娘可把人盼来了,今日店里上了好几个新品,都没摆出来呢,都是专门给您留的,莫要在此处耽搁时间了。”

    话音一落,周围人顿时生出几分羡慕来。红颜坊许多产品都是千金难求,新品更是限量出售,寻常人连看上一眼都没机会。

    谢婉柔被如此抬举,面上更加得意,十分顺从地由容娘领走了。

    日落西斜,城中行人商贩不减反增。

    离了红颜坊,李玉书沿着街道往北,人烟渐渐少了下来,不多时便到了长板街后面的清水巷里隐蔽着一处工坊。

    说是工坊,其实是一个四合小院改的。院子中央摆着几排架子,架子上晒着采集好的花瓣。

    李玉书一进门,迫不及待朝着这些架子走去,细细地查看花瓣的脱水情况。

    琴竹将门闩好,三两步跳到李玉书身旁,语气带着兴奋:“小姐,这次准备做什么新品呀。”

    李玉书笑笑:“还不着急,新品出太快了,旁人就不觉得稀奇了。”

    说话间,李玉书挽起衣袖,将晾晒的花瓣一个个收到屋内摆好,琴竹也习惯了自家小姐的劳动,见状立马跟上帮忙。

    直到日头西落,最后一抹晚霞消失天际。一直安静的院门响起一丝响动,琴竹拉开门闩,一抹红影出现在院内。

    容娘忙了一天,一进门便忍不住抱怨:“累死老娘了,这些千金小姐真是难伺候。”

    听见容娘抱怨,琴竹早就忍耐不住:“就属那个谢婉柔最是讨厌,每次见到小姐就像狗见了肉包子一样,巴巴地凑上来,也就是小姐脾气好,次次都容忍她。”

    相比琴竹的愤懑,李玉书却毫不在意:“她出身好,家里娇惯,脾气自然就大,这些京都城里盘桓百年的显赫贵人,做些小打小闹的刁难羞辱的事,你如何跟人家计较得清,不如见了就离得远远的,眼不见为净。”

    如此豁达的话,琴竹听了却一阵心疼。李玉书同李夫人早年间是礼部尚书养在江南的外室,虽如今一个做了尚书夫人,一个做了尚书嫡女,但这不光彩的出身,不知被多少人白眼嘲笑过。

    琴竹从小陪着李玉书长大,看着她从气愤争辩到如今的一笑置之,自是知道其中藏了多少心酸。

    容娘见气氛不对,忙笑着接过话茬:“管她什么侯爵勋贵,表面上瞧不上咱们玉儿,实际上却还不是被玉儿的一个红颜坊拿捏得死死的,今天这个谢小姐,进了我的门,嫁妆都差点给我扒下来。”

    说罢从怀里掏出一沓厚厚的银票,邀功似的在两人面前转了两圈。琴竹见这么多银票,心里默默给谢小姐点蜡,刚伸手想感受一下做富婆的快乐,容娘得瑟的手立马缩回,将银票护得跟眼珠子一样。

    “干嘛呢,还没到分红的时候。”容娘气嘟嘟瘪嘴,转而想到什么,一脸八卦地看向李玉书,“玉儿,你知道谢婉柔新得了一个美称,是什么吗?”

    李玉书手里正挑着新采的玫瑰,闻言并没表现出多大兴趣。倒是琴竹一脸八卦,急问道:“是什么?”

    “叫做芍药仙子!”容娘忍不住拍腿大笑,继续道,“玉儿的‘莲花仙子’名声出来后,这谢家小姐也学着创了一个‘芍药妆出来’,这不,立马就有识眼色的人改口称芍药仙子。”

    琴竹不免鄙夷道:“今日在红颜坊,谢婉柔一口一个‘莲花仙子’揶揄,背后却学得比谁都快,呸!”

    “确实有趣。”李玉书眼眸带了丝笑意,却并未继续这个话题,“容娘,城北庄子情况如何?”

    城北庄子是李玉书置办的红颜坊的加工坊,记在红颜坊表面老板容娘名上。李玉书创办红颜坊,任何需要出面的大小事务都由容娘操办。

    为了减小暴露,李玉书并不去加工坊,而是在此处的小工坊里研究,再将配方技法详细记录交给容娘。

    “说起这个我就愁,定好的一批货唯独缺了苏木,最近胡军进犯,藩地也趁机作乱,滇黔贸易被迫停滞,如今京城还有苏木货源的都在抬价,紧俏得很。”容娘表情严肃起来,“如今缺了苏木,许多产品只能停产,但已经预定出去的胭脂口脂还是得做。”

    “是得做,商人不能失了信誉。”李玉书略微沉吟,“如今高价去买,还能收到多少?”

    容娘回道:“房山有位左老板,本来谈好一两苏木,我给十两黄金买下,可惜昨日去取时,老板推脱苏木被家人卖出去了,还双倍退了我定金。”

    “十两黄金?平常三两黄金已算贵价,如今居然翻了三倍之多!”琴竹双目瞪圆,满是惊愕。

    李玉书闻言也不由倒吸一口凉气,看向容娘的目光中不由带了几丝疑惑。

    “如今来往京城的香料商人骤然减少,虽说有所影响,但各家木材药铺都有存货,可是前一阵子,据说静安王旧疾复发,大量采购苏木入药,这苏木的价格自然也就水涨船高了。”

    听完容娘解释,李玉书心里已然明白,这房山的左老板恐怕根本没将苏木卖出去。如今战事刚起,苏木原产地又被藩地控制,京中还有一个到处求药的王爷,随着时间越长,苏木价格只会越来越贵,便就看不上容娘的十两黄金了。

    李玉书将最后一朵玫瑰放入瓷罐,对容娘道:“无妨,明日我去会会这位左老板。”

    “你亲自去?”容娘讶然,“其他老板那我已经在打听了,说不定用不着你出面……”

    “耽搁不得了,不然工期也是个问题,况且又不是只有那静安王会生病,我也病一病,不就好求石问药了。”

    ——

    晚风猎猎,漆黑的山林间狼啸狐鸣。

    距京五十里外的官道边,驻扎着一队军马。

    赵乾本是东州校尉,如今率一队人马护送当今天子宠臣,李璟李少师入京。他安顿好士兵,犹豫片刻,才抬步走进驿站。

    靠近屋舍,方闻琴音悠扬。赵乾是个粗人,听不出琴音境界,只觉音色空灵飘渺,与弹奏此曲的人一般难以琢磨。

    赵乾进了屋内,见坐上之人一身白衣,一头乌发随意束在身后,皮肤苍白,身形清瘦,生了一双极美的丹凤眼。

    这双丹凤眼此时正随着他的到来而落到他的身上,那眸中黑珠沉沉,仿佛一刹,便可洞悉人心。

    事实上也是如此,赵乾还未开口,李璟便道:“这几日有劳赵校尉关照,如今已至京都城外,士兵们可暂时歇在此处,校尉一人随我入京便可,届时陛下论功行赏,必也不会落了赵校尉。”

    李璟音色极为和缓,甚至面上都挂着几分笑意。

    赵乾深夜来访就是为此,如今听到李璟承诺,方才的彷徨踌躇一扫而空,立即感激谢道:“多谢少师大人提携。”

    赵乾方走,原本空空的屋内现出一个暗影,此人身姿挺拔,行动间沉稳有力,年纪却小,看着不过弱冠之年。

    “公子,线索跟丢了。”申末语气自责,“我一路追赶此人到了永定河处失了踪迹,我估摸着应当是朝着房山或是丰台去了。”

    无论是房山还是丰台,都属于京城地界,申末拿不定主意,特地回来请示。

    李璟如玉的双手按着琴弦,与方才和煦的样子判若两人,语气像是幽幽鬼魅般落入申末耳中:“去房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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