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水

    段朝暮觉得太原王府就像一坨裹了屎的糖。外面看上去要多无聊有多无聊,内里却有不少好玩的东西。比如此刻,她正悠哉哉躺在小舟上,两旁清风过耳。尽管滤不掉寒气,穿着厚衣,没有江南名士衣袂飘飘的从容,却也别有一番风味。

    “此时此刻,真想吟诗一首。”她惬意眯着眼睛。

    秦融点评道:“东施效颦。”

    “那又如何?”她呵呵一笑,全不在意,“没有东施,哪能叫人看见西施的美?要我说,东施可比西施重要多了。”

    秦融再评:“牵强附会。”

    初春的邺城还是很冷。王府花园的人工湖内浮着一片一片墨绿的水植。据说是皇上派人费大力气从南边弄来的水生植物,到夏天即会在池上开满姹紫嫣红的鲜花。

    虽然她觉着,再好看的花朵,一旦来到这里,怕很难逃香消玉殒的命运。

    段朝暮指了指岸边:“滚。为了让我多活几日,你现在先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求之不得。”

    秦融施展轻功,嗖嗖几下跳上了岸。恰好刮起一阵东风,把段朝暮所在的小船摇摇晃晃吹到了湖中心。

    她躺得十分惬意。

    岸边有嘈杂人声传来。

    “四哥,好久不来你这里,景致真是半分也未变!”吴王慕容垂今年三十有五,行事比五岁孩童还要活泼一些。他一身黛蓝色骑装,金发梳成鱼骨辫,编在后脑。三步做两步捡起湖边一块看上去品相很好的鹅卵石。

    “别打坏皇上赐的莲花。”慕容恪叮嘱。

    慕容垂哈哈笑说不可能。随后,手中“嗖”的飞出那块石头。但见鹅卵石在波平浪静的湖面上无数次翻滚,划起片片涟漪,灵活躲开沿途每一片睡莲幼苗……

    最后精准无误砸在段朝暮所在小舟上。

    躺在舟内的段朝暮只听“咚”的一声,不大的船舱开始剧烈晃动。接着,尾部下沉,冰凉的湖水疯了一般涌入。

    “哪个孙子干的好事?”段朝暮被湖水冻得晕头转向,如一只烧着了尾巴的狐狸,猛跳起来,脑袋撞上舱顶,登时眼冒金星。

    那厢岸上兄弟二人听到巨响,急忙望去,见湖中心的舟楫摇摇晃晃,大有下沉之势。慕容垂大惊:“里面该不会有人吧?”

    话音刚落,慕容恪就见段朝暮狼狈从船舱爬出。随后,环顾周围,见四下不着岸,难以得救,竟连救命也懒得喊,再次大摇大摆躺了下去,闭眼等死。

    “……”他一时急火攻心:“还不快去救人!”

    “噗通噗通”的跳水声不绝。湖中心离岸边太远,人无双翅,不可能凭空飞跃那么远的距离。只能游过去。但沉船的速度远胜人力凫水,旱鸭子段朝暮连呛几口水后昏死过去,直到被拖上岸仍毫无知觉。

    慕容恪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来不及宣医官,自己抱了她奔向最近的暖阁,按过去行军时救治落水士兵的经验,点了她几处穴位,又狠敲她背心。段朝暮本来就虚,被他这么一折腾,浑身如碎了一般,昏厥好久,猛的吐出一大口脏水。接着,趴在他身上咳嗽不止。

    喉管脏器火辣辣的疼,她真担心自己会把五脏六腑全部咳出来。鼻涕眼泪糊了满脸,段朝暮下意识紧紧搂住慕容恪的脖子,就差把时日无多四个大字写脸上。

    先王妃在世时,总共给慕容恪生了三个孩子。她身体一直不好,所以往往慕容恪散朝回家后得还又当爹又当娘的照顾儿子。慕容楷慕容绍还算省心,最麻烦的是老三。王妃生老三时难产,所以小儿子先天不足,从娘胎里就带了喘症。他费好大劲才将老三养到七岁。有时老三夜里犯病,趴在他肩头,一咳就是一晚上,一张小脸红得能滴出血来……

    在前线待久了,见惯生死,也比常人更容易被勾起温情的回忆。他驾轻就熟地替段朝暮找到一个最舒服的姿势,让她靠在自己肩膀上休息。

    半晌,段朝暮咳够了,一双狐狸眼滴溜溜打转。

    “船沉了你怎么不知道自救?”他有点埋怨的意思:“抱块木板也能在水上漂一阵。 ”

    段朝暮心想淹死比起千凝雪毒发身亡可幸福多了。与其活活疼死,还不如淹死。于是慢慢吞吞念叨起自己的十六字真言:“生死有命,哪能强求。哪里跌倒,哪里等死。”

    慕容恪略诧异:“你还真是不怕死。”

    段朝暮大大咧咧:“哪有人不怕死?我小时候天天哭。后来哭累了,没个人来哄我,渐渐习惯等死的感觉了,也就那么回事吧。”

    对一个孩子来说,独立接受乃至习惯死亡,是非常残忍的事。慕容恪自己有孩子,所以在听了她没心没肺的话后,他竟然有点心疼。

    她道:“其实对我而言,今天淹死在这里也算善终。”

    “不。”慕容恪实事求是:“你死了,我活不下去。”

    段朝暮:“……”

    自己跟慕容恪之间,是有什么鹣鲽情深的关系吗?秦融都不愿意陪葬,他给自己殉哪门子情?

    而且,那么情深义重的话,从慕容恪嘴里说出来,简直跟白水一样寡淡。她甚至疑心他在拿自己寻开心。可与他对视一眼,后者神情坦荡如砥,似口中所说真的发自肺腑。

    段朝暮觉得他又真诚又有病。

    从湖里被捞出来,她衣裳全湿。刚好婢女捧了一套新衣进来,慕容恪自觉起身离开。

    段朝暮咂咂嘴,叫住他。

    “怎么了?”

    “没怎么,”她摇头,露出顶顶招牌的璀璨狐狸笑:“王爷你对我真好。”

    “我不否认。”慕容恪就驴下坡:“我只对你一个人这样上心过。”

    “……”

    直到换完衣裳,段朝暮还在脑中细细品味太原王殿下的话。她觉得非常别扭。试问一个不风流不近女色私生活非常无聊甚至连花都养不活的老男人,到底为什么会屡屡语出惊人?

    莫非因为自己是绝色?

    段朝暮从不怀疑自己长得漂亮,但对方乃一国重臣,单凭长得漂亮这一点,似乎有些立不住脚。

    要是他那么容易被小头控制大头,燕国早亡了百八十次了。

    到底是有什么隐情?

    段朝暮爱疯爱玩爱折腾,眼下慕容恪的反常勾得她万分心痒,甚至觉得不搞清楚背后原因自己会死不瞑目。

    婢女小心翼翼擦拭她湿掉的长发。正擦到一半,秦融拍马杀到。见地上被她胡乱丢弃的湿衣,他目光微动,而后很快移开。

    不知为何,看见姗姗来迟的秦融,段朝暮觉得准没好事。

    “你落水了?怎么搞的?”他问。

    段朝暮说没事,“小小意外,不足挂齿,我吉人自有天相。”

    秦融哦了声:“我看你是贱人死期将至。”

    段朝暮翻了个白眼,心中不详的预感更浓。不过碍于还有外人在场,不好开口。贸然让侍女出去,又惹人起疑。

    她耐着性子等侍女给自己擦干头发。趁她出去换热水的时间,段朝暮看向秦融:“总不能又出什么事了吧?”

    秦融夸她真聪明:“解释一下,苏苏为何会与吴王府的人在后院搂抱得难舍难分?”

    *

    从暖阁出来,慕容恪神色如常,还好言好语亲自给弟弟倒茶。

    但慕容垂知道他一定是生气了。

    现人无论南北,讲究一个以茶代酒的风雅。然他从小喝不惯茶,也不喜欢。慕容恪看着他长大,对他喜恶了然于胸,却偏泡杯浓茶笑吟吟递到他跟前。慕容垂很诚实:“四哥,今日真是对不住。我一心惦记避开莲花,没想到舟里会有人,险些害了你的……”

    话到嘴边,慕容垂顿了顿,没搞懂该怎么称呼段朝暮。是他四哥的新宠?自打四嫂过世,他四哥都无力举兵好多年了,怎会一夜之间铁树开花?远房亲戚也说不过去。他从小黏他四哥,他四哥的远房亲戚就是他的远房亲戚,他没道理不认识。

    慕容恪很平淡:“你可以叫她四嫂。”

    “此话当真?”慕容垂大惊,“这是你从野王带回来的小红颜?”

    “不是,”他解释道,“她是苏苏的姑姑。前两天来邺城看望苏苏。”

    慕容垂更惊:“两天时间就成我嫂子了?看来四哥还是宝刀未老!”

    “……”

    “都说英雄气短,”他捏着鼻子牛饮茶水,“真没有想到,四哥还会对谁一见钟情。”

    “……”东风飘进亭台,吹动慕容恪宽大外衫,高华如九天玄鸟。他神色如常,唯眼中多了一抹艰涩:“……你要这么以为,也可以。”

    他很不擅长谈情说爱,与先王妃成婚也是听从父母之命。此后受父亲兄长驱策,东征西讨开疆拓土,一年到头少闲暇。有情情爱爱的时间,多休息休息不好么?

    好在段朝暮不算难缠,没太过分闹腾他。只是她在西北素有恶名,慕容恪也不知是她暂时对自己不熟故装模作样还是如何。总之,他认为眼下她中庸的态度就很好——她横眉冷对要死要活,他心里过意不去;但她过分亲切热情,他又受不住,不知要如何应对。

    “行吧,看来我还要亲自给我小嫂子赔罪道歉一番。”慕容垂笑嘻嘻的。

    慕容恪想起段朝暮咳嗽不止的样子。那么年轻的姑娘,面对意外竟一点求生欲也没有。因为知道无论做什么都是无用。最热烈的年纪活得这样无力……他渐渐对慕容垂的嬉笑有些不悦,甚至不想掩饰:“你少再给我惹祸。”

    慕容垂见四哥真的动怒,急忙摆出战战兢兢的样子,虚心认错。间隙,他偷偷去看慕容恪的脸。天空悄无声息飘来一片阴云,他四哥依旧周身散发沉稳内敛的气息,眼中无甚波澜。过去其中一点会在阳光下跃动的碎金此刻尽数被阴影没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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