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魇

    她眨巴着眼睛看醒来的那人。

    那少年美目微睁,带着未消的睡意和几分不解瞧她,而后不知怎么的,在四目相对的刹那,那只手下意识将她握得更紧了些。

    她能感受到,他不是看见了她。

    而是他看到了她。

    那少年很是执拗,自此不将视线移开分毫,定定地看着她。

    她想说点什么缓解一下尴尬的氛围,脑子一热地晃动着他们相扣的手,冲着他笑盈盈地说道:

    “道友,你家玉床,果然触手生凉。”

    “你瞧,连你的手都是凉的。”

    她的话刚落地,那少年就羞涩地抽回手,从床上坐了起来,低了眼不看她了,却在僵持之间,偶尔悄悄抬头用余光看她。

    这时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却忍不住笑了出来。

    大概她真是一只女色鬼。

    “咳……我不是故意到你家里来,我是死后醒来的时候就发现在你家了。”

    那少年看着她的眼神有些无措,张开嘴似是想说什么,又从怀里掏出一支笔和一张纸,写了几笔,递到她眼前。

    “你是鬼吗?”

    “我算是吧,还是凶煞,你怕不怕?”

    黎挽之一边笑着应,一边倾身向前,想要吓他一吓。

    少年听了却勾起嘴角笑了,左手摩挲着那张纸,右手只是端着笔尖挡她。

    那墨笔在她额头上几乎马上就要染下一点黑,只见她如玉双指顺势一夹,那笔便绕到了她掌中。

    无墨可书,绝非凡笔,却不是君不律。

    她面上没有笑,眼里却有柔柔的笑意。

    “凶煞也是活过一遭的,我生前有人最爱这样捉弄我,所以怎会上你的当呢?”

    除非她自己愿意。

    那人置若罔闻,眸光如水,很温柔地注视着她说话。

    “你若是不方便说话,只需写来问我,只是我也是要问你的。”

    那笔又回到了少年手中。

    “我没什么要问你的。”

    少年的字很漂亮,浓淡得宜,势形如剑。

    “姐姐,你能带我去看看这院里的桃花吗?”

    “好啊。”

    黎挽之点了点头,转过身下意识往院子里张望。

    于四方小院,一树巨大的桃花树静静绽尽芳菲,点点胭脂缀满枝头,仿若落了一地淡粉的雪,如同置身仙境。

    她却在下一刻立马有凉意爬上脖颈。

    如今正是深秋,哪里来的桃花呢。

    不好!

    正当她念及此处,一阵劲风便迎上她的脸庞,那朱色的笔杆这回离了那主人的手,径直刺向她尚未展开眉的额间,而那主人早已于玉床腾空而起,明眸藏锋,出招狠辣,哪里有一点病弱之相。

    最诡异的是,这人片刻前还是少年模样,现在的样貌和身形却活脱脱是一位成熟男子,仿佛就在这顷刻之间长了数岁。

    她眼神炯炯,并有任何躲的意思,却是直接拍下了玉床的一片棱,直接手持如冰凌的“玉剑”欺身向前,于眉上眼疾手快地一挡。

    “要打就打,很烦你们这种心思多的。”

    男人挑了挑眉,似乎正得他心,剑指一挽,那笔刃电光石火间又顺势转向了她脖颈。

    不出所料,清脆地“叮”了一声,撞上了她手中剑。

    而那玉剑经她指尖一弹竟如同有了万钧之力,将那笔直接生生调转了方向,裹挟着冰冷的寒光,如利箭离弦,向男人袭去。

    男人长身玉立,见此情状,立马双手合拢,掌心向外大力一推,催动出一道墨色的镇魂符,在空中迅速晕开,符眼像生出一制住了那失控的朱笔,其余的黑气则像万千鬼厉一般向黎挽之的身体扑去。

    她手执玉剑,衣带如飞,直面相迎。

    你要镇我的魂?

    先问过我手中的剑!

    她右手将剑一横,左手双指循剑划出一道法印,竟是要引黑气入剑。

    养人之玉,亦可作杀器!

    论温凉,寒未去暖已生,触手生寒之时,正是暖意将点。

    那黑气尽数被玉剑吞噬,渐渐将那剑镀成了墨色,却在至黑之时忽成至白,伴有莹莹之光从间隙陡然逸出,其术光势同黎明时分的天光!

    剑意已成!

    男人已是支撑不住,双手运着空中的符加强攻击力,只是那悬在空中的朱笔终是逼得他嘴角溢出血来,不过他却好像并没有使出全力抵御的意思。

    黎挽之手臂一撤,再出手便已贯穿剑尖之意,乘黑夜之寒,人旋破长空,剑击穿寂夜,白茫茫的光先是剑上一点,再之后便乍破视野所及,好似摘得一片日光直降大地,扑得一切黑暗都无所遁逃,在虚空之中,她将手中的剑直接送出,只是一刺!

    便顿破镇魂余力,劈裂了那朱笔,此剑直攻向少年眉间。

    不同于那未落到她额间的墨笔,这次的剑尖是直接抵在了那少年的面具上,发出了轰然的铿锵之声,然后便是无数细密的裂纹绽开的声音。

    立时,那面精致的面具便化为了灰烬,露出一张如玉无双的脸来。

    仍是那副明眸善睐的神韵,却是比平日多了几分眉宇间的邪气。

    “彻已?!”

    她惊叫出了声,手中的剑却是来不及完全收回。

    在那张她无比熟悉的脸上,那把杀气四溢的玉剑直接刺入了男人的额头,在眉心剜下了一道浅浅的血口。

    如针般锋利的一股股剑气猛地逆行,冲入鼻腔的那一刻全是血腥味。

    而那少年似是一点都不诧异,任由那血直接顺着他的鼻滚下,嘴角有了浅浅的笑意,可若细看,便能瞥见他脸上一闪而过的恨意。

    可他看着她盯着他的脸的神情,像是突然厌烦了起来,一边随意地挥了挥手,一边扔掉了手中的朱笔,直接以灵识在空中写字。

    “和你打这种低级的架,好没意思啊,姐姐。”

    这样的人总以为使的会是黑气,却发现他真正用的是紫色神力,和当时她见到的紫色天雷一模一样。

    他那轻轻掷出的一小片紫气看着外形柔和,实则却如同一道不可违抗的神谕,直接将刚受反噬的她压弯了身。

    她下意识地拿剑抵在身前,却发现剑气在紫色的光晕下一点点消散了,如同那日她坠下云端前所见之景。

    在她飞出去前,她在想:原来灵煞也会流血。

    也在想:原来人死了之后若还是有魂这件事,那么便不会让自己死后再死一遍。

    哪怕她不知道死后是否还会有再死一遍这回事。

    终于,她重重地被摔到了地上,右手的剑却死死地插在地上,让她不至于彻底倒地。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空中此时却浮现出一行大字:

    “挽之,别来无恙啊。”

    她挣扎着撑起身子,去看那男人的脸,这如画眉眼与钟霁舒就是一模一样。

    不对!此人脸上没有彻已那道疤。

    “你到底是何人?”

    她握紧了手中的剑。

    那男人脸上的伤口已经渐渐愈合,只能从他额间的血痕窥得之前她所伤,那人却是很熟练地从枕头下翻出一张泛黄的字条,然后一步步走到她身边,蹲下身,将它塞到她手中,上写:

    “唯挽之可摘代面,待之,他者杀无赦。”

    落款是昭岚。

    男人继续在空中写,脸上存着一抹魅惑的笑,眼里却是冰冷至极的神性:“怎么样?喜欢我给留给你们的惊喜吗?”

    杀无赦……

    黎挽之忽然身上一冷,她回头向门外的院落看去。

    夕阳近黄昏,金光洒在枯叶上,将每一片都盛满了柔和的霞光,偶有风过,如同浪花一般浮动交错,任由光在叶尖之间跃动。

    她颤抖着手施法,对着那涌动的枯叶秋席轻轻一挥,叶片翻飞的声音擦过她耳畔,便掀起了这院落的秘密。

    下头铺满了白森森的碎骨,嶙嶙成堆,连那些人头颅都被碎成了不同大小的骨块,若是这些人和她一般有魂未亡,混杂在无数阴魂之中,都会无法从这堆残缺里拼凑出完整的那个原本的自己,只会踏入这片白茫茫中化作余烬。更让人心颤的是,这些人的尸骨许是安静了太久太久,安然裹着一层又一层隔世的尘灰,在夕阳下泛着让人不安的银光,许是太阳许久没能寻到缝隙驱散这里的阴气。

    她也杀过许多人,更多是历练中遇见的邪兽,起初她以为自己坚持只是杀为害世间的人便不会让心有裂缝,可是并非如此,她其实并无权利决定任何人的生死,也不曾见过这么多白骨,就好像把那些她杀过的人都送到她眼前了。

    没杀过人的人是不会有这样的联想的,只会怕这个丧失了人性的恶魔,但杀过人的人不仅会怕要杀自己的人,其实也会怕自己,怕那个自洽的理由某时某刻失效,更怕摘掉那个正义的理由,和恶魔别无二致。

    她心中震颤,却只是漠然地开口:

    “这些人都是你杀的?”

    “是,但也不是。”

    他的脸上浮现出极为疲惫的表情,却又淡淡地说出了极为残酷的一句话。

    “挽之,你没有杀过吗?不知道神可以决定人的生死吗?”

    “你叫什么名字?”

    “我告诉你神的名字,你敢记住吗?”

    男人戏谑的眼里竟然有一丝卑微。

    “我会,而且我有一天一定会来杀你的。”

    黎挽之望着他的眼睛,眸色如火,那一瞬间好像想要杀掉的却并非是眼前这个玩弄人心的神明,而是她心里的那道燃烧的缺口背后站着的、那个残酷的自己。

    “你不是喜欢这张脸吗?”

    那男人勾了勾嘴角,用一根手指轻轻抬起她的下巴,在她耳旁低语,近到几乎呼吸交缠。

    “该送你回去了,我们还会再见的。”

    男人若有所思地用指尖蘸取了一点额间的余血,不顾她倔强的抗拒,一点点仔细地抹在她手心的伤口,那副温情的姿态倒是一点都不像是一个神明。

    她看着自己的掌心,那些伤痕渐渐消失了,却觉得心里的伤好像灼伤得更让她钝痛了。

    “就算没有了感觉,也要记得自己会疼。”

    “挽之再见,不要再忘了我了,我是小叶子。”

    说罢他笑了一下,拍了拍她的头,竟然纯真得很。

    天旋地转之间,黎挽之再次睁开了眼睛。

    她竟然趴在这床边睡了好大一觉,玉床上早已空空如也。

    难道一切都是梦?

    她急忙跑到院落中,小心地蹲在地上,用手缓缓拨开了一小片枯叶。

    下面只有厚厚的灰尘,并没有什么白骨,呛得她直咳嗽。

    “近珏是想帮我打扫院子吗?”

    身后传来一清冽和缓的男声。

    夕阳不似晨光明朗,却是温柔至极,她转过头时,有一片毛茸茸的光铺在那人的肩头。

    她好像看见他眼里闪过了粼粼的水光,可他却眉眼俱笑。

    脸上戴着那张漂亮的雕花面具,双手抱着肩膀,与身旁一把破烂扫帚一同靠在门旁。

    笑得好像是要偿尽余生柔情,生怕遗落半分。

新书推荐: 就当我日行一善 向晚行止 别误会 雪融夏至 绿玫瑰的盛开 纸窗户 钟情妤你 小狗和骨头 偷得侍卫半日闲 打排球的西谷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