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赐

    祾歌选择从赵贺氏身边的下人查起。

    但是忙了一整天,他们却一无所获。据她们说,赵贺氏怀上孩子之后,因为身子不舒服,常常肚子垂泪。为了哄她开心,她的亡夫赵远道花费了不少心思。后来孩子出生,赵贺氏也有一段时间心情不好,赵远道也毫无怨言。

    夫妻和睦,父慈子孝。

    只是有一点引起了他的注意:这些仆役,都是在三四年前才来到赵贺氏身边的。

    算算时间,那恰好是赵贺氏的孕期。

    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会使得一个贵妇人在孕早期换掉了自己身边所有的下人?

    这个时候,不正该是最需要精心呵护的时候吗?

    一个贵妇人,身边的仆役何其多,若是一两个犯了什么错,备用的丫鬟多的是,就像祾歌换掉了高通,立刻有苏戎墨接手一样。又有什么必要换掉整个院内的下人呢?

    天已经很晚了,可是祾歌执意要继续追查,刺史府衙上下只能陪他一起加班。府吏自是敢怒不敢言。

    好在元夫人元卢氏体贴,准备了宵夜热水供他们使用,又记着祾歌年少,专程为他准备了一盘七彩染色、形状如花的糯米花糕,称之为“米锦”。祾歌只看了一眼,就晾在了一旁。好看归好看,但他不爱吃这种糯叽叽的东西,总感觉吃完嘴里黏糊糊的,米粉粘在嘴里,漱口之后也觉得难受。

    他低头翻看着今天录出来的口供,妄图找出来其中的端倪,余光忽然瞄到了试探着探头的半张脸。

    燕筠青见他望了过来,“嘿嘿”地笑,双手作揖,像只讨食的小松鼠:“燕……不是,周公子,你不喜欢的话,我就拿去吃了啊。”

    祾歌看了她一眼。

    燕筠青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

    然后她看到燕王将盘子拉过去,捻起一块通体洁白的梅花状糕点,极为矜持地咬了一口。

    又来!

    她的眼中涌出失望,蔫头耷脑地后退回去,却突然听到顶头上司淡淡地说:“剩下的,赏你们了。”

    燕筠青耷拉下去的耳朵“嗖”的一下立了起来,一抬头,发现祾歌戏谑地看着她。

    原来他是故意的!

    燕筠青一时间不知道该高兴还是生气,最后干脆心一横,不管了,嘴瘾最重要。她拿起一块半透明的、透着淡蕊香红的牡丹样米锦,重重地咬了一口,示威似的嚼给他看,他却随手把吃剩下的大半块糕点塞给了符华章:“赏你的。”

    符华章腾不开手,又不能让他喂,只能急急把手中东西一扔,躬身去接。

    燕筠青这一打岔,他没了思绪,就在堂中串来串去,找看起来不是那么忙的府吏聊天。同是查案,话题自然而然就转到了狄仁杰身上:

    “听说狄公连断累年积案,这是真的吗?”

    祾歌头一扬,骄傲地说:“当然是真的,我外公一年断了一万七千余件旧案呢!”

    于是有个年纪大些的书吏追问道:“那当年大理寺上下也在一同陪狄公断案、写公文吧?年终的腊赐,可有提升?”

    腊赐是每到腊月腊日所发的,除去薪俸之外的金银财物和口脂面霜。不同职务和地区,腊赐的数目也不一定。毕竟各衙都是年初直接下发“官本钱”,然后拿去做生意,盈亏自负,用来供应一整年的廊下食。多余的钱则年底分红。不过这些生意一般都是……高利贷。

    因为这样收益稳定一点。毕竟谁也不想看隔壁衙门顿顿吃香的喝辣的,到了本衙就只能吃清汤素菜。

    像是他以前待的奉宸卫,去年因为新帝登基和大赦改元,多值了许多班,赐币是一定要多发的。不然来年没人愿意加班了。

    但是当年大理寺的腊赐如何,他还真的没关心过。

    那是大理寺自己的事情吧?

    他仔细想了想,诚恳地回答:“我不知道,不过你若真想知道,我可以写信去问问外公。”

    一旁吃糕点的燕筠青真的很想出言提醒他:人家问的是大理寺吗?人家分明问的是自己!

    符华章默默走到他身侧,小声道:“既然如此,公子不妨去问问元刺史。”

    祾歌一头雾水。元行冲没去过大理寺啊?问他有什么用?还不如写信去问狄仁杰,这样得到的答案才最准确。

    说曹操曹操到,元行冲就是在此时走了进来,看到他茫然的表情,于是问道:“公子在聊什么?”

    祾歌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从记忆里哪句话开始背诵,还是符华章帮他接了话:“我们聊到狄公连断累年积案那年,大理寺究竟有没有增发腊赐。”

    元行冲立刻心领神会:“大家放心,此间事了,就会发下赐币,不会等到年终的。”

    满堂皆大欢喜,四处洋溢着喜庆的气氛。尤其以燕御正笑得格外开心:原来这家伙也有搞不定的事情啊?

    只有燕王还在犯迷糊。

    为什么,似乎他们在他眼皮子底下,达成了什么他不知道的共识?

    他哪句话没听到吗?

    他有些茫然地看向符华章。

    符华章也很迷茫,这话说得多清楚啊,大王在疑惑什么?

    祾歌不由得在心底叹气。

    苏戎墨在就好了,他好想念苏戎墨。

    苏戎墨素来知道他于人情往来有些木讷。他是燕王友,职务就是随侍左右,对燕王的行为进行规劝、谏言,小到待人接物的细节,大到亲王处理政务、府务,都在他的规劝范围内。

    在所有近臣里面,“友”这个职位,是和王最亲近的一位。“傅”是王的老师,自然要威严;“谘议参军事”是王的卫队长,负责镇守整个王府;“文学”只管王的学问,算是王的伴读;“祭酒”负责替王待客——不过在燕王府,燕王祭酒形同虚设。燕王虽然能入朝参政,但是回府之后和软禁并无区别,宴饮交游这些热闹事,燕王府从未发生过。

    就连燕王本人的生辰,都因为与女皇同日,从来都没有专门为他庆祝过。

    得不到身边人的回应,祾歌立马把这事抛诸脑后,转而向元行冲说起自己的发现。末了,他追问道:“元刺史可有发现?”

    “尼姑法雅越狱之后,既未曾回过庵堂,也未曾去过父母家。下官派人排查她的人情往来,发现她性情极为孤僻,在堂中素来目无旁人,虽说出家,却常常食肉饮酒,平素只与一个法号称作法缘的小尼姑交好。但是仔细审问过后,这位法缘小师傅,却也毫无线索。”

    祾歌若有所思。

    元行冲抚须沉吟片刻,道:“或许赵贺氏待产之时发生了什么,才是现如今这遭惨案的根本原因。”

    祾歌想了想,问道:“那这些仆从应该都被打死了吧。”

    在宫里,处理掉一些宫女内侍,打死是很常用的手段。毕竟宫规森严,寻到一个错处很容易。而且本朝没有宫女放出宫的说法,入了宫,往往会在这个囚笼囚禁一生。以前皇帝住在长安太极宫时,宫女被厌弃之后也是发配上阳宫。现在皇帝久居上阳宫,少了发配上阳宫这条路,打死就更常见了。

    不过先帝慈悲,皇帝不折腾下人,他年纪也小不沾这些脏事。这种事,自有宫官按照宫规处理。

    周围人纷纷侧目。这样矜贵漂亮的小公子,怎么张口闭口就是打死人呢?

    元行冲也觉得棘手,他一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不动声色地提醒这孩子。顿了顿,他才道:“赵家毕竟小门小户,突然之间杀死这么多奴婢,且不说触犯律法,就是事后的痕迹,都很难掩盖过去。所以下官认为,赵家当时只是遣散了她们,而非杀人灭口。”

    祾歌有些茫然地问:“那他们会被流放到哪里去?”

    “或许是被卖掉了,也未可知。”

    “啊?”

    他对这些事情是真不了解,侍奉他的人怎么来的,和他有什么关系?那不都是先帝和皇帝选好的吗?这种小事,应该还不需要他一个亲王亲自过问。

    元行冲于是细细地同他解释了“牙行”和“人牙子”,也解释了“奴籍”和良贱户籍的区别。

    祾歌用手指敲击着条案,沉吟道:“依元刺史的意思,目前我们该去查找当时接手的人牙子是吗?”

    元行冲立刻道:“下官正有此意。不过今夜天色已晚,不如我们等明日,再行区处。小公子意下如何?”

    祾歌望着黑漆漆的天色,终于点了头。

    未曾入睡的人,除了府衙众官吏,还有因为避嫌不得参与查案的赵秉文。

    他眉头紧锁,问道:“你是说,元行冲在查案途中,身边还不忘带着一个十多岁的孩子?”

    身后家仆打扮的人立刻道:“是的。那小公子自称来自汝南周氏,名唤祾歌,乃是临川长公主之孙。元刺史在查案过程中对他温声细语,几乎是言听计从。”

    赵秉文挥挥手命他退下,喃喃自语道:“怪哉,元行冲身为刺史,不该带无关孩童前往公堂。这个祾歌,到底是何许人也?”

    他苦思不得其解,一直在书房踱步。就在此时,下人来报,说夫人赵柴氏前来看望他,才把脸上的表情收敛起来。

    等等,或许可以问问赵柴氏?

    同为公主之孙,或许她知道些这孩子的底细?

    赵柴氏边听,一边将一盅参汤递给他,道:“郎君倒不妨先吃了这盅汤暖身子,稍后再想也不迟。”

    她看着赵秉文喝汤,笑道:“不知这孩子的名字是哪几个字?”

    赵秉文放下炖盅,道:“祾者,神之福也;歌者,称颂也。就是这两个字。”

    “祾歌……”赵柴氏缓缓道,“这个名字,妾身似乎确实有些印象。应该是皇亲国戚不假。若是能亲自见到他,妾身就能确定了。”

    赵秉文笑道:“这有何难?夫人大可寻个由头,邀元家女眷来聚一聚,顺便再给那小孩下一张帖子。说起来,五日后便是恕郎的头七,这个也可用作由头。现在恕郎和贺氏的尸身都在刺史府,远道又无父母,夫人身为婶母,应当多多上心才是。”

    二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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