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贰

    不管是人还是动物,在刚死时,身体其实还会有一点余温。

    流动的血是怎么渐渐干涸的,鼻尖吭哧吭哧的喘息是如何慢慢消失的,被锋利的刀划开的躯体从强烈的抽搐痉挛是怎么变得像秋日里落地的蝉一样寂静的……

    到最后,涣散的瞳孔放大,变得灰雾浑浊,手中怀抱的身体慢慢僵硬,像被大雪覆盖——

    车队里的大夫沉重地宣布范闲气绝的时候,我先是一愣,然后才惊觉,原来是我自己抱着他的手比他尚有余温的身体还冷凉。

    范闲死了。

    在我怀里。

    大夫过来探他鼻息和脉搏时,就顶着众人的目光悲痛又胆战心惊地宣布了这个消息。

    对此,周围的人目光都或暗或明地闪烁起来,是忐忑还是哀叹我分不清楚,谢必安甚至径直推开了大夫,自己蹲下来探了探范闲被呕出的血染红的颈脉。

    他凝重一滞的表情掐灭了我最后一点希望,范闲这一刀好像刺中了要害,以致于大夫就算赶来得飞快也无济于事。

    少年人腹部的血还在掌心中淌,人在觉得极冷的时候骨头会下意识地抖起来,真奇怪,我明明抱了范闲这么久,却不觉得累,反倒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没有了感觉,一点重量都感受不到。

    直到突然被两个人拉起来架着手臂扯远的时候,我才知道是我的手脚都冷得麻木丧失知觉了,但是我的脑袋没有,我的嘴也没有,它们都还能动,它们证明我还活着,于是,我大喊道:“等下!等一下!你要把他带到哪里去?!”

    我眼睁睁地看着少年人安静的身影躺在地上,我身上沾到的血逐渐干涸,留下了擦拭不去的、发黑的痕迹。

    言冰云将刺杀范闲的剑收进剑鞘里,竟当着我们所有人的面开始若无其事地同谢必安讨论如何处置范闲的尸体。

    言冰云平静地提议说:“直接火葬了吧。”

    周围离得近的这几个人都是范闲在使团里较为信任的,颤颤巍巍的大夫和被逼至墙角的高达甚至还被几个黑衣人拿刀架着脖子敢怒不敢言,只能红着眼睛,远处的使臣在黑衣人的刀剑包围中遥遥地望见这里的兵荒马乱,却具体听不清什么,他们还不知道自家的诗仙使臣被暗算至死后还要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但我疯狂地挣扎起来。

    抓住我的人是使团里的士兵,但我挣扎得太厉害了,他们险些制不住我,只能用大力气。

    我感觉双手痛得快断了,但我还是大声道:“连个尸首都不能留?!至少!至少!得让他的尸首回京!他在京都还有爹娘弟妹等着他回家!澹州也还有年迈的奶奶!”

    他们没理会我。

    言冰云对谢必安说:“费老是范闲的师父,费老医术不比用毒差,范闲一死,若是让他的尸首回到京都,他定会验尸,剑伤而亡,瞒不过去。”

    “可没了尸体,又将如何向世人交代?”谢必安到底有些忌惮范闲诗仙的名头,除此之外,他也是一国领队的使臣,出使敌国的大功臣一个人死在回国的途中,这事往大了说可不好糊弄,若是处理不好,庆国恐怕民心不定,他狐疑地盯着杀了范闲的罪魁祸首,想听听他能给出什么答案。

    可是言冰云却只是轻飘飘地说:“那就是水土不服,身染重病而亡。”

    此言一出,比起范闲死去的难过,我心中涌现更多的竟然是愤怒。

    愤怒,无法形容的愤怒,这致使我生气地唤他:“小言公子!言大人!言冰云!你——”

    我即将出口的话被扼杀在后颈处传来的一阵疼痛中,许是嫌我吵,那位面冷端立的白衣公子轻轻瞥来一眼,示意身旁的护卫给我一个手刀打晕我。

    我微微瞪大眼,立即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世界彻底安静了下来。

    也不知道具体昏了多久,黑暗中,浮沉的意识荡啊荡,眼皮却重得掀不开,更没有力气动。

    隐隐约约的,我听到言冰云的声音隔着些距离在说:“我不惜杀了我国诗仙,就是为了庆国的安定,也是为了保护使团,范闲一人不从,我总不能看着他连累整个使团,而你今早虽带人袭击使团,但是使团里除了我们几个,谁又认识你?谁又知道这是二殿下的手笔?若是你愿意就此罢手撤兵,回庆国后只要编个使团遭马匪袭击的理由,这里所有人都会是最可信的人证,绝对不会牵扯到二殿下。”

    “那你又该如何向使团众人解释自己刺杀范闲?”谢必安的声音乘着风传来:“他们不知道我们是二殿下的人,但是可是有不少人亲眼看到你杀了范闲。”

    “我既已归顺二殿下,那这些对庆国不利的人,我自会亲自处理掉。”

    “……”

    沉默一会,谢必安冷冷的声音反倒突然说:“她得和我走。”

    “为何?”言冰云向来平静的声音终于有了些波动

    谢必安说:“不止范闲一人不从,她也不从,不是吗?”

    顿了一下,言冰云道:“你想杀她?”

    谢必安似乎极冷地笑了一声:“你也听到了,她的护卫已离开使团去往最近的跓地搬救兵了,从这里到那里跑个来回正好几日,几日后若是见不到她或范闲,他就会告发是二殿下的手笔,如今范闲已死,只剩下一罐子骨灰,不带她去,难道要我抱一罐子灰过去?”

    “那不正好?”言冰云的语调相当平静:“如你所说,空口无凭,等于诬陷,且不说他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护卫能不能说服跓地调军过来,他若是冒然构陷皇子,也是杀头的罪过,能给二殿下带来什么影响?”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顾家以前权势大,难免在各处都有人,据我所知的,顾大人有一位得意门生前几年就被调到边疆跓地赴任去了,谢某可不敢赌,况且,怀疑和猜忌本是一颗种子,就算没有实证,但若是告发的流言一出,传到上边去,就会在心里扎根,长公主勾结北齐出卖你的流言不也是这样吗?”谢必安用极低的声音同他说:“人言可畏,不可不防啊。”

    言冰云安静了一秒,又道:“那之后你打算如何处理她?”

    “这就不是你该关心的了,在京都,她就是个死人。”谢必安冷漠的声音在耳边开始慢慢飘远:“你连范闲都敢杀,一个在外已死的官家千金又何须在意?你既已归顺殿下,我自是也会帮你铲除掉多余的声音……”

    “……”

    我的意识终于恢复清醒时,脖颈上早些时候被划开的血口后知后觉才感觉到痛。

    我努力掀开沉重的眼皮,只感觉到异常的疲惫。

    眼帘中,谢必安和言冰云两人的白衣在晃,我虚了虚酸涩肿痛的眼睛,不久前哭得太凶,现在看东西都是模糊的,只隐约瞅见天色已开始暗下来,落得快的暮色从林外涌来,自己则是被粗绳绑了手扔在一边。

    周围没其他人,谢必安率先注意到我醒了后,冷着脸提剑朝我走来。

    这四面都是环绕的树影,傍晚的光影像纱雾洋洋洒洒笼罩下来,秋季萧瑟的晚风拂过云层,很快,悄悄爬上夜空的月亮洒下凄冷如水的月光,拉长了他们如鬼魅般瘦长的影子。

    我有些恍惚,木着脸,努力集中精神,想挣扎着爬起来,却隐约见那白衣的影子拔剑出鞘。

    言冰云似乎遥遥立在他的身后,在那里,满目摇曳的树海似有扭曲的影子在舞动,某一刻,我瞳孔微动,只见那里亮起一点寒芒,再来就见一只疾迅的箭羽从树林里的黑暗中射来。

    谢必安一凛,骤然转身拔剑劈断了那支剑,只见夜色中,刀光一闪,我慢半拍眨眼时,眼前已经骤现一抹熟悉的人影,谢必安锃亮的剑身重重地撞在了对方出鞘而来的剑刃上。

    “你得到了一把好剑。”

    那样的声音又低又冷,擦着撕裂晚风的剑尖而过,竟然是本该已经离开使团前往跓地的南衣的:“不然我刚才那剑就直接杀了你。”

    我的神经瞬间一紧。

    怎么回事?!这呆子!回来做甚?!

    我立即强迫自己精神起来,只一会儿,他们已经飞快过上了几招,言冰云反应过来后也拔剑挥了过来,万幸这里的动静没有惊扰不远处那群正在控制使团的私兵,在某个瞬息,南衣撞开了谢必安和言冰云的剑,然后抓住机会,逼近我,一剑挑开了绑住我的粗绳。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谢必安的快剑已经再次挥来,与南衣的剑身又撞在了一起,就此,我紧紧握住了地上那根断掉的箭矢,趁机向谢必安的腿扎去。

    但是没有成功,那位剑术一流的剑客反应机敏,一下子就躲开了,但是这一躲,反倒让南衣得空捞起我就跑。

    他几步就飞快地蹿进林里,那里竟有一匹安静吃草的马,他利落地带我上马,攥住缰绳,踢了一下马肚,带着我撞开了夜色里的树影,不断地往前跑。

    马匹哼哧哼哧的喘息伴随着马蹄声在耳边响起,我伏在马背上朝身后的人大叫:“你没听我的话去跓地吗?!!你这个呆子!若是真的出事!至少你能活下去!”

    等会谢必安定会带人追上来,但南衣竟只是冷冷道:“现在也可以。”

    “可以个鬼!”我突然就感到莫名其妙的生气:“你为什么总是在这种时候不听我的话?!”

    我这样说的时候,使团所在的地方燃起了照明的的火光,却离我们越来越远,我还没来得及多问,南衣就突然放慢了速度,还弯下身来,在我耳边低声道了句:“我们在京都会合。”就一把将我掀下了马背去。

    我完全懵了,一整个人摔下马去直接滚进了一旁的斜坡草丛里去,但我连喊痛都来不及,他就驾马独自向前方奔去,只在漆黑的夜色里留下一个远去的轮廓。

    痛死了!这呆子总是这么不温柔!

    我呲牙咧嘴地爬起来,好在从小到大爬树上房揭瓦摔惯了,这会在他控制的马速下也没摔断骨头什么的,但我完全不知道南衣为什么这样做,我又懵又茫然,本就疲惫的神经绷得极紧,根本无法思考其它。

    我只听得四周风声吹动树影呜嚎不断,来时的方向传来阵阵重叠的马蹄,混在风声里活像鬼差索命。

    大概是谢必安的私兵。

    我胡乱地从袖中摸了摸,还好,圣上赐的匕首还在,我慌乱地将拿出来,它竟是现在唯一能带给我安全感的东西。

    但就在我拔出刀的时候,身后突然伸来一只掌心捂住了我的嘴,同一时间,我执刀的手腕被那人有先见地攥住,袭击者一边捂着我的嘴防止我发出声音,一边用有力的手臂横揽过我的肩,将我往后拖。

    被林立的树影遮蔽的草丛里黑得透不进光,天旋地转间,我感觉到自己好像从结实的平地里坠进了没有落点的深渊中。

    我惊惧不已,不断地挣扎,有一瞬间甚至想用手中的匕首捅死这人,但是我的后背顷刻抵上了对方的胸膛,我感觉到了属于那人起伏的心跳,耳边还传来了少年人熟悉而略带安抚的声音:“嘘,朝阳,别怕,是我!”

    “?!!”我空白地瞪大眼,一时间竟忘记了挣扎和呼吸。

    那声音清朗,明净,放轻时,就像春日里缭绕的雾气一样,带来温软的安抚之意。

    我很熟悉这个声音。

    熟悉得我都有些反应不过来。

    我立马安静了下来,直到对方放开了捂住我嘴的手,我才感觉找回了自己的呼吸和声音:“……范闲?”

    “是我。”他说。

    “你……”我一脸空白,拿着开鞘的短刀的手都不知道怎么放。

    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脸,一点轮廓都看不到,只嗅到了属于泥土特有的腥气,我感觉自己和他挨得极近,我们几乎抱在一起,四周很逼仄,我稍稍一动,就感觉到有松软疏松的泥土掉下来。

    我飞快地眨眼,试图看清眼前的人,第一句话竟是这样的:“……你是人是鬼?”

    闻言,他似是一噎,才低声顺着我的话,以哄娃娃一般的口吻说:“是人。”

    耳边传来由远及近的马蹄声,我不说话了,待到上边彻底寂静时,我才试探性地、结结巴巴说:“你、你不是被烧成灰了吗?”

    “是假死。”他顺着我的话回答我。

    “可、可是……”我顿了顿,放轻了呼吸和声音,唯恐惊扰什么似的:“他们都说你气绝,没了鼻息……”

    “因为我吃了暂时阻断气息的药,我晚点再和你解释,朝阳。”他的声音这样说,温热的掌心竟能在黑暗中准确地摸到我拿刀的手。

    似是怕我伤着,他握着我的手将其慢慢收进刀鞘里,一边说:“我们现在得先离开使团,王启年会牵两匹马偷偷接应我们,我们先回庆国和顾兄会合。”

    “哦、哦,好。”我僵硬地点头,发现自己的声音竟意外的冷静。

    他一顿,却似察觉到什么一般,声音突然就带上了一丝侥幸似的惶然,试探性地唤起我的名字:“朝阳,我在这里……”

    少年人一边这样说,一边像早上躺在我怀里那样,小心翼翼地握住了我的手。

    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脸,也看不见他的表情,实在没有实感,真奇怪,明明这个声音我今早还能听到,但只隔了几个时辰,我竟觉得万分遥远,宛若隔世。

    我没有拒绝他的手,他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气息短促地吐出,又转瞬消弥,因为我说:“你能先别说话吗?”

    “……”他非常听话。

    一旦看不清东西后,其他的感官就变得更加清晰,我能感觉到他温热的气息夹杂着血的腥气浅浅地落在我的脸颊边,我窝在这逼仄狭窄的地方,倏然陷入了沉默。

    将入鞘的匕首重新收回袖中,他没有再说什么,很快就抱着我从黑暗中爬了出来,借着恰好透过树隙洒下的月光,我才发现我们刚才呆的对方是一个被草丛掩得七七八八的坑洞。

    我压根不知道范闲怎么从使团所在的地方逃到这里来的,这里和那里起码隔了一公里,也许大多数人也不会想到这里会有一个可以藏身的坑洞。

    坑洞外头还是树影幢幢,但不久前被南衣他们惊起的沙尘已经平息,风好像也停了,寂静之中,王启年牵着两匹马而来的影子静悄悄的,像鬼魅一般贴着林立的树影而来:“大人,大人——已经准备好啦,趁那些人注意力被顾公子引去,我们快点偷偷启程吧!”

    但是身边的人没有立即应他,而是在黯淡的光影中偏头来看了看我。

    我一愣,迟疑了两秒,才在他无声的注视中会意道:“你可以说话了。”

    他对此眨了两下眼睛,这才转头,问:“该带的东西带了吗?”

    “带了。”王启年还是那般,憨态的脸庞笑起来时眼睛弯成一条线,他拍了拍肩上挂着的小包裹,看上去对我在此的情况完全不意外,还能如往常那般朝我作上一揖:“王某还带了两颗顾姑娘爱吃的石榴。”

    “就你机灵。”少年人倏然扯开一个失语的笑,抬手用食指点了点他。

    在游离而来的月光中,我终于看清了范闲此时的模样。

    他已然换了身行头,绛紫端庄的官服褪去变成了灰白朴素的长衫,挽起的束发也如从前那样披下,那副姿态那么干净挺拔,白净的衣物和脸上还能清晰地看见方才在坑洞里沾上的尘泥,与白天染血死寂的样子完全不同。

    这样的人接过了王启年递来的两个包裹,轻轻呵了一声:“走!”

    王启年听令上马,少年人也抱着我上了马。

    他将我拥在身前,攥住马缰的手背在清冷的月光中青筋起伏得明显又清晰,显得万分苍白。

    少年人一踢马肚,便带着我撞入了秋夜静谧的秋风中。

    迎着天上的月光和拂面而来的风,一路上,马儿带着我们三个人疾驰,我看到成片的树影成片从眼帘中掠过,天上的云絮绕开当空的圆月,皎洁的月亮一直悬挂在前边,照亮前方那条漫漫的长路。

    真奇怪,一切好像一点改变都没有,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我没有立即追问范闲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想我潜意识里是信任他的,也许已经像信任南衣那样,所以我不再因为当前还未知的处境而害怕,我想我很快就会知道真相。

    但这种感觉很奇妙,我一边觉得自己清醒无比,一边又觉得浑浑噩噩,明明我能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就是觉得没有真实感。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我闭眼昏睡了过去,又在半夜里醒来。

    醒来时已经不在马上。

    我迷糊中听到有人在唤我,我睁开眼时,自己正被范闲揽在臂弯里。

    天还很黑,我们坐在树林里的一处空地上,一旁的王启年燃了火,正往火堆里加柴薪。

    噼里啪啦的火堆里迸裂出火星,暖色澄亮的火光驱散了黑夜的冷凉,我身上披着一件灰衣,那是少年人身上脱下来的,他自己在寂寥的夜色里就穿了两件单衣,无端的瘦削。

    但是他对此不太在意,而是低头,将一水囊递到我嘴边,温声说:“喝点水吧,朝阳……”

    我点了点头,却只是虚了虚瞳孔,想要更加清晰地看清他的脸。

    眼帘中,摇曳的火光在他棱角分明的面容上跳跃,一种具备生命力的温度好似在这一刻才终于染上了他的眉梢。

    我看得出了神,后知后觉才问他:“我睡着了吗?”

    “嗯。”他下意识弯起嘴角,往日里黑亮的眼睛好像在此时染着暖色的橘调。

    我又说:“感觉做了一个很可怕的噩梦。”

    他一愣,随即将水囊放下,某种不安一闪而过,又被刻意流露出的安抚之意取代。

    “朝阳,你看着我。”

    他握住我的手,让其抚上他的脸。

    我的指尖下意识摩挲了两下,那是属于活人的、温热柔软的触感。

    微卷的长发从鬓边倾泻下来,他像一只撒娇的小动物一样,在我的掌心中蹭了蹭,目光却灼灼地看着我。

    多余的情绪都褪去,转而被一种不知所措的惊惶占据,他像是终于意识到什么一样,忐忑,狼狈,却第一次那么不容拒绝地、强硬地对我说:“朝阳,你好好看看我,我没有死。”

    我干涩地“嗯”了一声,然后突兀地在火光里落下泪来。

    我原以为自己会大哭,或是像以前一样大吵大闹,但是没有,我只是安静地落下了几滴眼泪。

    真的非常安静。

    ……

    “二殿下……”

    “二殿下。”

    “李承泽……”

    “李承泽。”

    “李承泽!”

    “没听到我叫你呢!干嘛不理我!”

    “我来是告诉你,我家招财生了一只狗狗,我是拿来送你的!”

    “嫌吵?说什么呢!狗狗很忠诚的!就适合你这样疑神疑鬼的人!”

    “你书读得比我多,比较有文采,你给它取个名字吧!”

    “旺财?这名一点都不好听……你就这么敷衍我。”

    “你不喜欢?哼,你不喜欢就算了,我之前答应了要送给太子殿下一只狗狗的,谁知道招财只生了一只,但我可是第一只就想送给你的。”

    “你又要啦?那你就要好好待它,我送来你这了,它可是你的了,你想想,它是招财唯一的孩子,一断奶我就送给你了,你可得好好待它,旺财就放这了,下次我带招财来见它。”

    “这不嘛,以后我嫁给你,招财和旺财就又能在一起啦,对了,我前日去看过陛下命你迁去宫外的王府了,那里有一个大池塘,后面有条好漂亮的长街,还有葡萄架子!”

    “到时候我们俩人每天就牵着它们去那里遛!我现在把旺财送给你,我也舍不得呀,到时候招财定是也要伤心一阵的,但你身边实在太冷清啦,你又不喜欢我,都没人陪你玩,不过狗狗会对你很忠诚的,你一定会喜欢它的,可不要弄丢它和伤害它呀。”

    “在那之前,我等你啊!”

    “二殿下……”

    “二殿下……”

    “不要……它们什么都不懂……它是在保护你……”

    “不要!不要——!!”

    “李承泽——!!”

    从清早的小憇中惊醒时,亭子上垂挂的竹帘被秋日寒凉的风吹得咿咿呀呀摇晃晃,他歪坐在廊庭尽头的坐榻上,被天上升起淌来的日光晃花了眼,隐约看见前边白石构筑的栏杆外,碧水洋淌的池塘里有红色的鲤鱼翕游。

    “什么时辰了?”他微微端起身子,低哑的声音从手边平润的茶杯边缘掠过,里边的茶水已经凉了些时间,入喉时尽是苦涩的气息。

    身旁立着的护卫悄无声息,直到他出声才淡淡答道:“可以用早膳了,殿下。”

    “……不吃了。”他这样说,略带疲惫的语调随着重重的叹息被拉长,像是要将胸口一股积压已久的浊气吐出来似的,听上去却干瘪轻薄,一字一顿都没有切实的落地感:“昨夜睡不好,没胃口。”

    言毕,他随手抓起一旁桌上瓷皿里的一把饵食,抬手,梨白的袍子大袖一挥,将其漫不经心地扔进池塘里。

    浮绿的水面上立即飘来无数道虚红的鱼影,寻着饵食而来的鲤鱼摆动漂亮摇摆的尾鳍,争先恐后地汇聚在一处,在亭子边上望去,就像大片飘浮流动的红纱,在粼粼的绿水中掀起晃荡的波光。

    他盯着瞧,隽秀的眉梢压着懒洋洋的眼皮,眼底似有青雾映着红波随之晃荡,晃荡着,晃荡着,就随着散开的鱼群而回归沉寂的池底,什么也没有了。

    他这才像是真正如梦初醒一样,无聊地垂下头点了点,然后吝啬地给了身边的黑衣护卫一眼:“看什么呢?范无救,这么认真。”

    被他问及的人站姿端立,黑衣肃穆,神情安静,腰间别着一把沉甸甸的长刀,一看就是习惯了打打杀杀的刀客,偏生手里却总拿着一卷书,嚷嚷着自己是个读书人。

    范无救用一种平乏的语调回答他:“春闱将至了,我也得好好准备准备。”

    李承泽一愣,有些惊讶地挑眉,心想自己这是招了个什么样的刀客啊,然后才揶揄道:“怎么?你打算科考?”

    范无救微微蹙起眉,理所当然道:“哪个读书人不想金榜题名啊?”

    闻言,他竟扯开嘴角笑了一下。

    目光从范无救身上轻飘飘地移开,他随口道:“那你念两句应景的诗来听听。”

    主子发话了,看着冷酷木讷的刀客立即端起了范,像个紧张又文绉绉的愣青,一字一顿地正声道:“书上说,鸟为食亡,鱼为饵亡,人为财亡。”

    “让你念诗,你倒念了句俗语给我,还说要去科考?”李承泽这样说,但不恼,甚至没忍住发出一声轻笑,幅度略带讥诮。

    他望着秋日满池鱼食相争的光景,又随手抓了一把饵食,扔进前面的池塘里,说:“不过倒真是应景。”

    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屋檐上有鸟雀簌簌地掠过。

    外庭的枯叶随风飘进亭廊里来,他屈起一条腿,目光不知落在前方的何处。

    喂鱼喂着喂着就感到无聊,他便以闲聊的口吻同范无救低声道:“刚才做了个梦,具体也想不起梦到了什么,只觉得冷。”

    范无救道:“大抵是冬天要到了,天气现在已经很凉了。”

    “确实开始冷了,清早坐在这都觉得凉。”他说。

    “那殿下为何不去屋里坐?”范无救有些不解。

    “等风来。”他偏头,眼珠微动,撑着脸,骨节分明的食指点了点眼角,用低哑的嗓音慢慢悠悠地笑道:“我在等变天,坐在这里才能第一时间感觉到风向和温度的变化,以前每到冬天,我这池塘里的红鲤鱼总要死掉一大片,今年大概也是一样,所以得在它们死在这里前捞掉,免得脏了我的池子。”

    在他身后,宽长的廊亭安静,空荡,两侧垂挂的纱幔随着渐冷的秋风在飘,摇摇曳曳地掩去他随意而坐的背影。

    “我以前还小的时候,跌进过宫里的太液池里。”他面上带笑,一派闲适,语调却平静又乏味得怪异:“那个时候,就是冬天,那一年的冬天格外冷,荷花谢的谢,浮萍沉的沉,那池里的红鲤鱼也受不了冻,都捞光了,只剩一潭死水。”

    他说到这里时,不再说了,因为遥遥的,他望见池塘边上一个仆从抓着只信鸽火急火燎地跑来。

    对此,他抬起眼皮,眼底被日光照亮了一瞬,笑道:“风来了。”

    范无救接过仆从送来的信鸽,取下脚上系着的信筒,取出里边的纸条:“一等机密。”

    “谢必安的信鸽。”他看都没看那张纸条,只是平静地看着前方,轻声说:“范闲的消息,替我看看。”

    范无救在迟疑间摊开卷起的纸条,上边显然是谢必安的笔迹,他一愣,看了自家主子一眼,然后才说:“谢必安说范闲死了,尸体已经烧了。”

    “谢必安杀的?”他这样问的时候微微偏头,闭眼,眉梢似是惋惜地蹙起,又因范无救的下一句话而挑了一下:“不是,言冰云背后出剑,暗算得逞。”

    “言冰云杀的范闲?”骤然掀开的眼皮被眉梢压得很低,褪去方才所有的倦怠和漫不经心,他这样问出声后,几秒后,自己又不以为然地笑了起来:“不会,范闲不会这么轻易死的。”

    言毕,他抬手接过了范无救手中的纸条,听到他继续说:“信上还有一句话,说顾家那位……”

    对此,漆黑的眼睛垂下,落在了干涸的笔墨上。

    反复确认是心腹的笔迹后,他终于站了起来,将其揉成一团,随手扔在了地板上。

    “哼。”自喉咙里爬出来的笑声说不上什么意味,但是轻快,悠长,他抱袖凝望水面上因鱼群翕动而晃开的涟漪,然后端起瓷皿,将里边所有的饵食连着载物,都一并扔了下去。

    明晃晃的日光中,被竹帘分割的光影遍布那张带笑的脸庞。

    他安静地垂下眼睑,自上而下地俯瞰池面上游离的鱼群,面上始终维持着一种浅薄的笑意。

    他用一种充满慷慨与慈悲的声音说:“让其死得干脆彻底一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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