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戏

    ……是尤甲。

    尤甲顶着他那张可怖的脸再次出现了。

    此刻,站在水池边的周末及时将头歪向一边,未能止住的泪水便如同多余的试剂被甩到了池外,然后她回身把手探入池底,一把扯出了蓄水塞。

    池中的画面在短暂的定格后,便突然像被卷起收回的电影胶片,随着漩涡般的水流拉长,扭曲,后又蜷缩,最后迅速消失在幽暗的下水道内。

    周末在空中扬了扬手中的水,四散开的水滴形成一张薄薄的网,瞬间覆盖上壁柜,餐桌,冰箱……周围的一切逐渐模糊不清。而水滴落地的同时,周末脚下的厨房瓷砖则变成了游乐园的红砖小路,再抬头,只见“百鬼们”正说说笑笑地从她身旁徐徐走过。

    周末深吸一口气,拉扯着嘴角摆出个诡异笑容,然后从那只庞大的龍蛭背后转身走出,站在了初旭面前。

    “不好意思哈,刚刚见了一位老朋友,所以迟到了。”

    “没关系。”林夕拾紧盯着前方尤甲的一举一动,垂在身体一侧的手指微微向后一勾,示意周末坐过来。

    “稍等,我还有话没跟老朋友说完。”周末收起红伞,扭头望向身旁早已脱下“龍蛭”外套的尤甲。

    “果然,你们是认识的。既然如此,不好好介绍一下吗?”林夕拾说话的同时抬手摸进右侧衣角,缓缓解开腰后枪托上的搭扣。

    “在这之前,不如我先来介绍一下我手中的这把伞吧。这把红伞,你真的没印象了吗?七年前的今天,也是农历鬼节的这一天,你释放出第一只噬梦兽,将我的母亲以极其扭曲可怖的姿态吓死在床上。当噬梦兽贪婪地吸食着她灰色梦魇时,半人半鬼的你并没有注意到,床边地板上支起一把红伞下面,还躲在一个瑟瑟发抖的小女孩……林警官这么聪明,还需要我继续介绍这个小女孩是谁吗?”

    周末顿了顿,低头扫了一眼手机屏幕,继续道,“没错,我的母亲是杀了人,并且用虚假的不在场证明逃脱了法律制裁,而偶然经过的你在她痛苦不堪的噩梦里窥探到了真相,便自以为正义地私自处决了她……为什么?凭什么!如果以恶制恶就是你所谓的正义,那长年累月家暴我,和我母亲的那个畜生呢?只不过失手杀了一个畜生而已,凭什么要让受害者陪葬!更何况那把杀死他的刀,是我冲进厨房拿出来,在扎了他数刀被夺后,一向胆小的母亲为了保护我,才抢过来给了他致命一击。”

    “你一定很奇怪吧,为什么那晚噬梦兽并没有嗅到身为犯罪同伙的我的恐惧?不好意思,对我来说,他的死不过是好梦一场,而你,才是我的噩梦!”

    林夕拾的神色变得很奇怪,不像是得知真相时的惊讶,也不是处境逆转后的慌张。他眉头皱起,眼神有些飘忽不定,好几次嘴巴张开却又闭上,直到对面的女生说完又沉默许久后,才迟疑着开口。

    “你是不是应该先介绍一下你跟你身旁那位,也就是尤甲的渊源,然后再转到你的身世上,这样会不会就显得没那么突兀……”

    “哦,对。那个……”季木子向上滑动手机页面,快速地瞄了一眼,“啊尤甲是吧,还记得那次在警察宿舍里,我们三人第一次见面吗?你细数尤甲罪证的时候,我不巧在里面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林守德。林守德作为一名老师,当年借着给我朋友补课的机会侵犯了她,我的朋友在事发多天后才鼓起勇气报了警,但由于证据不足这个□□犯便一直逍遥法外,直到你那天的意外科普,我才知道尤甲原来歪打正着干了一桩好事,所以尤甲逃走后我便联系上了他,顺便提供了一些小小的帮助略表谢意。”

    林夕拾见季木子说完这段后,又陷入了漫长的留白,于是提醒她,“……那把红伞,这么重要的道具,你不提一下它的来历吗?不说的话等下可就没机会了。”

    来历?周末倒是两眼一闭,提了一口气,接着手一挥自暴自弃道,“不必了!话多一向先死,我看也差不多该结束了!”

    电影里这段女主角的独白……着实太长了!周末本想着拿出高考前一口气背诵32篇文言文的架势,加上入梦时在手机里预留好的台词提示,以为怎么着也可以撑到最后。

    结果事实证明术业有专攻啊,就算在梦里,周末也没能从平日里一激动说话都卡壳的高中生,摇身一变成为一镜到底的天赋型演员。不过好在漏掉的也不是什么关键情节,周末低头思忖一番,打算随便胡诌两句应付过去。

    “……这算是结束了吗,周末?”

    周末?周末!

    周末心中一惊,再睁眼一看,只见对面的男生早已将按在枪托上的手移开,头微微点向一侧,一脸浅笑地望着她。

    这个画面,周末见过,不过不是在《食梦者2》的电影里,而是那次她被阮文留下讨论剧本直至半夜,在空荡无人剧院的门口。初旭听到脚步声后转身,也是这般望着她,然后不等她埋头经过就抛出“走啊,送你回去”,这么一句看似碰巧的邀请。

    想到这儿,周末不禁有一丝晃神,而对面那人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很自然地回道,“不过这次我好像只能送你到这里了。”

    “你怎么知道你是……”周末还是不敢轻易说出他的名字,万一对方只是说错台词,想确认下这举办在周末的游乐场庆典是不是结束了,那她一张口不就唤醒了他所有的记忆。

    “初旭。”初旭停顿了一下,又追击一记,“从梦一开始,我就是初旭。”

    “你不是林夕拾?哎,他说他不是林夕拾,搞笑了嘿,死到临头这种谎都敢往外扯了?你不是林夕拾,那我还是不是尤甲呢!我说季木子,要不你也改个名吧,我倒要看看换个名字是能换条命啊还是……”

    “闭嘴吧你。”周末扭头冲身旁还在走剧情的尤甲翻了个白眼,对方则立刻遵照指令站定收声。

    初旭再次指向身后的长椅,示意周末过来,可周末依旧不动,于是他便走上前。

    见周末沉默着连连后退,初旭有些困惑,但还是将双手摊开半举在胸前,望着周末的同时缓缓退回了原位。

    “也对。虽然从梦境一开始,你便默认我是对现实一无所知的林夕拾,但我不应该顺势欺骗你这么久。在被拖入这场梦之前,躺在重症监护室床上的我,虽然不能说话,不能移动,但还是可以听到周围有人在不停地唤我的名字,初旭,初旭……我拼命地想睁开眼睛,但尝试了很多次都失败了,整个人就像被揉进了一团橡皮泥里,撕扯着,寸步难行。直到某一瞬间,我感受到外面的光线由惨白变成暖黄,眼皮不再沉重,我终于睁眼‘醒’了过来,却发现我只是回到了上一场未完待续的梦中,带着病床旁,那一声声‘初旭’所唤醒的所有记忆。”

    像是一场老电影,你好不容易快进到了结局,却发现这张影碟竟然是导演剪辑版,新的结局即将上演……于是周末只好杵在原地,尽量做到面无表情地消化着上述信息,并重新组织语言。

    “为什么你明明知道所有的故事,却还要陪我演这么久的戏?”周末停顿了一下,又想到,“还有,既然你已经演了这么久的戏,为什么又在结局这里出戏了?”

    “呃,很难不出戏吧?你老人家的台词错得是越来越夸张,最后连我的友情提示都懒得搭理,破罐子破摔了……作为一个电影从业者,尽管刚入行没多久,但这辈子的最后一出戏,我觉得还是有必要从头再来一遍,做到完美。”

    初旭注意到周末紧蹙的眉头,释怀地笑了笑,“是啊,我知道,我没有时间了。我躺在病床上,身体动不了但却听得很清楚,医生说我深度昏迷,无法自主呼吸,死亡不过是迟早的事。所以,谢谢你赶来梦里见我,陪我一起看了场沉浸式的电影,这是我们之前的约定,很开心你还记得,所以就算现实世界的时间所剩无多,我也要尽力陪你做完这场梦。”

    初旭的声音越来越弱,周末为了听清楚不得不朝他迈了几步,却看到一只惨白色的巨爪正攀上他的右肩。

    紧接着,噬梦兽发出一声悲怆的嘶鸣……寄生的噬梦兽像这样主动剥离,只有一个原因——宿主即将死亡,他要尽快寻找到下一个栖息地。

    “好!既然要陪我做完这场梦,那就陪我到结局吧!”

    周末不由分说地撑开手中那把红伞,将盘踞在初旭颈后一跃而起的最后一只噬梦兽吸入伞面,然后一手撑伞一手指着初旭别在腰后的枪,大声催促道,“该你了,最后的结局应该是我死在你的枪下,不是吗?”

    “那是季木子的结局,可现在,站在我面前的是你,周末。我不知道你到底想要做什么,但我不可能把枪口对着你,哪怕是梦里。”

    “安心啦!这只是个梦啊,我又不会真的死掉。”

    初旭摩挲着左手手背处,那条尤甲留下的刀疤,轻声道:“可子弹穿胸而过,只会更疼。”

    一定是初旭身后这片鬼节的装饰灯带太过刺眼,周末一瞬间红了眼眶。

    初旭见对面女生的神情越来越焦灼,不由生出更多疑虑,“为什么这么迫切地想让我杀了你?这是你的梦啊,难道不担心会有什么不好的后果吗?不对……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对吗?”

    “啊!”

    一声短促的闷哼打断了初旭的思绪,他回神望去,只见擎在女生手中的红伞重重落下,而不知何时恢复了行动力的尤甲一手握枪,一手挟持着被枪并砸到失去意识的周末顺势蹲下,躲在了伞后。

    “周末!”

    声音和身体同时冲上前去,但两步之后,初旭的右膝突然一软磕在了铺满红砖的路面上。

    不知道是疼痛还是自己将死的缘故,初旭将手撑在身体一侧奋力起身时,他注意到手掌下的石砖缝隙似乎在短暂地错位后,才又紧密地合在了一起,似有一种游戏突然卡顿,又重新加载画面的错乱感。

    恍惚中,初旭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唤他的名字,是周末,周末还在尤甲手里!

    回过神来的初旭又一次起身,却又一次失败,膝盖像是被钉在了地上,于是他无奈保持着半跪的姿势,掏出□□,瞄准伞后尤甲露出的半个肩膀开了一枪。

    与此同时,一颗子弹穿破伞面,击碎了初旭膝盖前面的一块石板。砖石爆裂的声音紧接着便被更大的声响所覆盖,初旭循声望去,原本指尖大小的弹孔却已烧尽了大半张伞面,数只黑猫从边缘探出利爪,撕扯着支离破碎的伞骨,然后凌空一跃,一个个化作了庞然巨物——噬梦兽。它们盘踞于准猎物的头顶,只待主人的一声号令。

    而此时,失去了红伞作为屏障的尤甲似乎是被眼前如此奇幻的场景吓到,竟然一动不动地伫立着,任由握枪的手垂落在身体一侧。

    又是一声枪响,尤甲应声倒地,一切结束得如此简单而迅猛。

    初旭懒得理会尤甲临死前的挣扎,只觉膝盖瞬间一松,他便摇晃着站了起来,立刻奔向昏迷倒地的周末,同时拼劲最后一丝力气,命令噬梦兽向苟延残喘的尤甲发起进攻。

    他蹲下身,轻轻托起周末的肩膀让她半倚在自己怀中,这熟悉的场景令他回忆起那次梦中的操场上,吐血濒死的他也是这么躺着,躺在周末的怀中……

    庆幸的是,这次没有人会死在这场梦里,她只是昏睡,而他,只会在梦醒之时死于车祸。

    初旭低头静静地望着怀中的女生,眼神游走如抽丝勾线,一点点划过这张沉睡着的,并不属于周末的面孔,试图勾勒出她原本的模样。

    显然,初旭并不急于唤醒周末,他甚至在一条腿变得透明接着消失后,开始庆幸是他自己来承受这样单方面的告别,而周末也不会一睁眼看到他顶着尤甲那张狰狞的脸,而再次吓晕过去……

    想到尤甲,初旭渐渐生出些许疑虑,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竟没有一丝凹凸的疤痕质感。回想起来,从刚刚放出噬梦兽到现在,初旭也没有感受到林夕拾在捕猎时,心脏急剧跳动的爆裂感,于是他缓缓转向一边,见噬梦兽们将尤甲层层围堵住,外壳上流动着的颜色却始终不是浓墨般的黑。突然间,初旭意识到了什么。

    “滚开!”

    已无力召回噬梦兽的初旭冲着它们围聚的方向发出一声怒吼,于是密不透风的“围墙”终于闪开了一丝缝隙。只见那一堆溅满血迹的九头龍蛭头套旁,竟出现了那张初旭从未在梦中见过的脸。

    那人静静地抽搐着,隐隐露出的半截虎牙紧咬着嘴唇,似乎不想让自己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

    “为什么?!”

    初旭嘶哑的质问,如利剑射向湖心,直至悠悠荡在无人回应的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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