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得名册三夜雨待良驹，工心算十日谈话子期。（中）

    那个人自顾自喝着豆浆，把油果子摘成一段一段的泡在豆浆里吸饱了汤汁吃。被细细碎碎的声音弄醒，清晨的阳光柔和朝气，九儿揉揉眼睛清醒。看见一个脸盘圆乎乎的女子，一边费力咬着油果子，一边看着自己。她面如满月，体阔而敦厚，五岳丰隆，额头宽、下颌饱满。穿着一身鹅黄刺绣的内衫，外面披了一件水貂袍子。

    她看见九儿在看着自己，也不慌忙，端了桌上另一碗豆浆放在九儿面前，并递了双筷子。

    “吃不吃油炸糕？今天是红豆馅的，枣泥的没了。”

    九儿愣了愣，“吃。”

    夹起来炸糕往嘴里送，外面酥脆泛着油花，里面糯糯的红豆沙绵软甜香。

    “你是来求学，还是游玩的？”

    “本想求学，却不知已经耽搁了。”

    “你若是想旁听，我可以带你进去，里面的学子都是带书童进来的，你可假作我的书童进去。若是想求学，我可以帮你问问还能不能走门路，算是谢你帮我看书，不过门路也是需要过路费的。”

    “这书···是你的？？”

    “是啊。”

    “那···那这···？？”九儿捧起来书，给也不知对不对。

    那人看出了意思，直解释道：“这书封面上，是我的名字。我是金门人，金氏族的，那个是金门文字。”

    九儿指着封面那几个像图腾不像文字的东西，“就是这个？？”

    “对，这个是我的名字，saarantuyaa ，可念作萨仁图雅。”

    “萨仁···图雅？？”

    “对，不过我有汉文名字的，我们金氏族都姓金，我是金古家族的，全名是金古飒若。这么写。”拿来纸笔，给九儿写了金古飒若四个字。

    九儿：“飒若··？好名字，人如其名。只是萨仁图雅是什么意思呢？”

    飒若：“是月光的意思，月亮念作saara，月光是saarantuyaa。我的名字就是金氏族明亮的月光的意思。”

    九儿：“你真的长成月亮的样子了。我听说宁国以月亮为尊，宁国皇女的名字也总是和月亮有关。”

    飒若：“听说？？你莫非不是宁国人？”

    九儿：“我是宁国人，只是我去年摔伤了头，已然失忆了，从前的事情一概不记得，连自己是宁国人也忘了，后来的事情，都是听家里人给我讲的。此次求学，也是补一补课，要不然书都忘了可怎么好。”

    飒若忍俊不禁：“头一次听说摔伤了头会失忆的。之前还从未见过你这样的病人。不过你这个娇气样子，还真像南丘国的女子。”

    九儿：“你去过南丘国？”

    飒若：“去过啊，我家里行商的，不过金氏族大多是行商的，也没什么稀奇。行商自然哪里都去过，南国的私塾我还见过呢。只是私塾、书院只有女子幼时能去，年长些，都是奔着考科举的男人在书院里头，没什么意思。还是我大宁国好，女孩子也能考科举。”

    九儿：“那你是因为南国不让女子科举，才来这里读书的吗？”

    飒若：“不是不是，我家里虽然教导我读书，却不曾寄希望于我考功名，金氏族很闭塞，都是重视商贾，不重视科考。我家里教我读书，也是多识字而已，来日举业还是要回到金门里面行商。”

    九儿：“金门在哪？”

    飒若：“在晋地。有一个大门，也不算门，就是有个大门框而已，没有扇叶，里面住着的都是金氏族。若不是皇上改令，我们金门人这种商贾后代还考不了科举呢。”

    九儿：“那这书···是你写的吗？”

    飒若：“不过整合先人所作，又加注解，缀于题考之下，以阐世术之美。另外，根据金某私己之见，分割章节，以用处来整理标记。以章示世间万物自有缘法。”

    九儿：“早好奇这地之广漠、天之圆穹、山艮之高、江河之瀚是否可度量。不知这章节之分，是以何为凭？”

    飒若：“平面之计算，用之在方田。粮食兑换、砖石、布匹等计算，以粟米之章盖论。衰分所言，其实是税收、罚款、计工、贷款。商功是用于筑城、开渠、开运河、修堤坝、建粮仓。均输是税收徭役。盈不足、方程、勾股、微积分都是技术而已，所用甚广。天文篇是天地模型、北极璇玑结构、二十八宿、二十四节气。”

    九儿：“实在精妙绝伦！凭九九之术，以类万物勘测！穷纤入微，探测无方，若能以法相传，实可世代规矩度量！“

    飒若笑笑：“虽方技精妙，但好之者寡，我视算数之法亦为精妙才学，然而世上通达者虽多，而未必能深耕此耳。更有甚者，笑话我这研究算法是雕虫小技、玩物丧志，正经的人自然要去科考功名，读四书五经、作八股文章尔尔。”

    九儿：“这科举文章，尽在取悦于考官。皇上当了殿选的考官，殿选也在取悦皇上，没什么意思。”

    飒若喝的豆浆差点喷出来：“嘘！小点声！你不想活啦？！”

    九儿：“天下人皆知的事，我怎么说不得？”

    飒若：“到时候六角监狱再抓你进去！”

    九儿：“你也知道六角监狱？？”

    飒若：“怎么不知道？里面关押了好些读书人，如今改朝换代，也没把那些读书人放出来，关在里面，脑子早就疯了。真不明白，怎么还有父母把孩子往里面送。都当做学业第一，全然不顾她们活不活得下去。”

    九儿：“难道，除了科举，真的没有别的出路吗？”

    飒若：“这士农工商，早是规定好的。即便如今放宽了，也没差什么。其实学子什么样子，看父母就知道，哪里是学生自己读书就能改变的。那些人家自己改换不了生活，就期望与自己的孩子神通广大，能科考及第。真是笑话。”

    九儿：“难道，寒门真的不能翻身吗？”

    飒若：“这话，等你进了太子河书院就知道了，千万别说出来。”

    九儿：“这四书五经，我最不爱读。也就诗经易经有些趣儿了。”

    飒若：“那怪不得，你能看进去我的书。”

    九儿：“怎么说？”

    飒若：“你可知，唐朝有个数学家，叫李淳风？”

    九儿：“那不是个算命的人吗？”

    飒若一边夹着炸糕一边笑：“哈哈，你被绕进去了吧。你家的师傅肯定没教你，这周易其实就是数学，算命也是数学。算命好的，其实数学也好，数学好的，更擅长算命。算命也好、天文也好、算数也好，不过都是一样的。李淳风为唐朝数学可是做出了杰出的贡献，只是后来的时代不重视数学，人们就只知道他是个算命的而已，听着皇帝爱算命的趣事，活着也有些乐子。”

    九儿：“这我真的不知，果真没有教给我，真是的！”

    飒若：“唐朝可不一般，在科举里面考算数的，只有唐朝了。”

    九儿：“怪不得唐朝繁盛，万国来朝。宁国真是落后了。”

    飒若：“姑奶奶您小点声啊。这几经战乱，不是人吃人的时代了，已经是不容易了。宁国又能让女子参军、科举，是空前绝后了，怎么落后？你不知，如今南国什么光景。”

    九儿：“我听说南国有个柳娥，也效法先帝，临朝称制了？”

    飒若：“就是这个坏事。她临朝称制，可裙下臣不服。你可知，先帝和如今的太和皇帝，为了自己的权力稳固，特意提拔了诸多女臣子，若不是女臣子辅佐，怎么会女子正权一直稳固？南丘国不承认柳娥的皇帝之位，她自己穿了衮冕只是过过瘾而已，她的皇位，还是传给儿子的。南国有个男臣子，怕出现女子篡权夺位的事情，自创了沉煮李学，用来规范女子，主张重视伦理道德，要存天理灭人欲。并且，我宁国女尊男卑的事情一直瞒着民间，只有边境的一些人知道，更严禁宁国书籍传到南国，就怕南国女子知道，闹起来，也要女尊男卑。那些来宁国定居的女子，也大部分是边境的，知道消息。”

    九儿：“真是一群狗货！”

    飒若：“咱们出生时，先帝奶奶就在位上，咱们天生就觉得女子尊贵。哪里能想象得到，从前女子地位有多么低贱，又要生育，又无权力。遇上不是人的丈夫，还会被典妻，或者卖到窑子里。有的妾室，还会被拿去给男人的朋友们作乐。”

    九儿：“这些我从未读到过。”

    飒若：“宁国已经禁止这些男尊女卑的的书籍了，你自然不知道。如今宁国和南丘国在边境还有贸易场所，也就那边还有些这种书了，下次去边境听戏，咱们一起去。”

    九儿：“我家人说，我从前去边境听过戏。”

    飒若：“那就是东南的戏鹿城了。我知道，那边有意思的戏可多了。”

    九儿：“戏鹿城？”

    飒若：“对，那边戏子和写戏文的书生也多，很多考不上功名，又缺银子的书生，就去那边写戏文赚钱。在边境管制得松些，也能听见些浑话，哈哈。”

    九儿：“考不上功名，就要去那里吗？”

    飒若：“其实读书已经是奢侈的事情了，你若是常常在外头采买，就知道书有多贵了。我写这《算数汇编》，也是作为爱好而已，闲来玩玩的，真备考科举的学生，哪里有时间做这个。”

    九儿：“可在我看来，算数也是锦绣文章。”

    飒若：“可它不是经世致用的东西，科举不考，怎么会有人研究这个。诶，你且说说，这书里，你喜欢哪一章？”

    九儿：“我喜欢微积分这一章，只是不知这个是算什么的？”

    飒若：“这个嘛···我也不知道，也许将来能知道微积分有用吧，也许它永远没有用处，只会像围棋一样，供人闲暇时算一算取乐而已。我家里行商，自然重视算数，与官府算税收时也能用上。”

    九儿：“既然税收需要用算数，为何科举不考呢？”

    飒若：“科举是为了让读书人，都去说一样的话，和朝政一样的思想。让读书人都依附在金銮上，长着同一张嘴。不是真的培养人才。真需要用，掌管税收了再学也不迟。况且，只有隋朝在国子监有算学一门课程，经历战乱并未继承下来。如今能科举，已然不错了。且这科举是中原人的发明，也许如今溪族的王不知道科举的缘由呢。”

    九儿：“那，这书最后的阴阳描述法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没写完？”

    飒若不好意思地笑笑，清了清嗓子，“这阴阳描述法则嘛，是我的自创。灵感来源于周易的阴阳，和围棋的黑白二子。我认为，世间万物都可以用阴阳二字来描述出来，到时候传递情报，书面上只有阴阳两个字，但是却可以描述一切话语，外人不知何意思，只有通晓阴阳描述法则的人能看出来。伏羲八卦，亦是如此。”

    九儿：“用在何处呢？”

    飒若：“暂时，无处可用。”

    九儿：“那将来呢？”

    飒若：“也许将来会有用处吧。只有两种符号的表述法则，只有一和二的算法。”

    九儿：“那你发明得怎么样了？？”

    飒若：“嘿嘿，暂时···毫无头绪！”

    九儿：“我看你已经写了几个字啦。”

    飒若：“这不是八卦好写嘛！这乾卦，就是阳阳阳，坤卦是阴阴阴。震卦是阴阴阳，巽卦是阳阳阴。坎卦是阴阳阴，离卦是阳阴阳。兑卦是阴阳阳，艮卦是阳阴阴。”

    九儿：“编得好！然后呢？”

    飒若：“然后···我也就暂时发明到这，以后的吧，也许我以后能写出来。”

    九儿泄了气。

    飒若：“诶？这书你想抄走嘛？”

    九儿：“我可以抄走？”

    飒若：“你喜欢，算我的知己了。我在家时除了下棋，别的没人陪我，书院里面都是写经世文章的，也不喜欢算法。不如我带你进书院去，你且假装是我的书童，你可以白日里抄书，下了学，咱们一处玩去。我还想听你说，这书里哪里写得好、标注得不好。只是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九儿：“白娇儿。”

    飒若：“白家？”

    九儿：“我在家排行第九，家里人都叫我九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