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宁合说不出话,深深的疼痛和惊恐刺激着他的心。他眼前登时模糊一片,泪水像泉眼般汩汩往外涌。

    “真是对不住。”莫珊儿瞧见这周围聚了许多看热闹的人,还是佯装了一副笑脸,对着芷溟柔声道。

    “芷娘子,赶紧背他去杏子堂,等肿起来估计好几天都走不了了……”

    虽说男女授受不亲,但是一时情急,又是堂兄妹,都是平民百姓倒也不是特别在乎这个。

    芷溟纳闷地瞥了他一眼,却站着没动,冷硬着如同一座石化的雕塑。

    要她背人,那也太……

    一阵隐忍的呜咽声惹得她心烦意乱,芷溟刚想直接打横抱起宁合,却不想莫珊儿伸出扇子挡在了她的手之前,看似温柔平和实际咬牙切齿地开口道。

    “芷娘子,你搞反了吧?”

    芷溟不懂这人在干什么,皱眉挥手对他施了个转移诀,等莫珊儿回过神,他已经在柜台处重重地撞了一下,发出“嘭”地一声闷响。

    他痛得不顾脸面地尖叫了一声。

    她又想伸手,忽然不远处有个女人飞冲过来,手中握住一个棕色布囊,只见她迫不及待地将囊中清澈泛着澄黄光泽的液体倒在了宁合的布鞋上,洇湿得透透的。

    一股奇异的,腐烂的,又厚重的气味扑鼻而来。

    “你在干什么?”芷溟又气又怕,望向她的眼神若一柄极利的寒刃。

    “好酒对肿伤都有效的。”那女人面上神情坦然自若,泛着热切的鲜红。

    她穿着一件淡天青色的长衫绸衣,梳了个道姑的发髻,看起来就是个跟师傅一样的修道人。

    芷溟半信半疑地望着她。

    “……我好了些。”

    宁合先怯怯地拉了拉芷溟的袖子,他并不想让她们为他起无谓的冲突,又转头对着那帮他的陌生道姑疲惫一笑。

    “多谢仙师出手帮忙。”

    “真的可以去杏子堂治这个?”芷溟心中仍旧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担忧。

    宁合最在乎的就是他腿脚不便这回事。

    “对,这条街往右直走再往左拐个弯就到了。”宁合以为芷溟要背他去,有些颤抖着伸出双臂。

    却没想到她动作奇快,瞬间便如半扛着满袋红薯般抱起他,令他整个人僵着靠在她的肩膀上。

    ?

    即使他内心已经尖叫了一万次这于礼不合又是大庭广众,自己大概要面对许多奇异的带着不怀好意的揣测眼光,但是他还是心照不宣地低下头,脸颊滚烫。

    他现今想靠着,仅此而已。

    被撞得疼得龇牙咧嘴的莫珊儿,不敢上前触掌柜的霉头于是默默站在拐角处的周连,连同那些看热闹的客人,那个好心的道姑,都瞧见了这一越矩行为,啧啧称奇,脸上浮起奇怪的笑容。

    不过出乎众人意料的是,她们两人的离开迅捷如一阵风刮过。

    有个什么金色的东西,如雷电般闪了一下那道姑的眼睛。

    陈璃伸出手挡了一下。

    她等到她离开了,才恍然大悟般回过神来,试探着拿出手上另一只金贝铃铛摇一摇。

    过了大约半刻钟,她隐隐约约听见了回应。

    -

    杏子堂的门面修整得宽敞雅致,门口的青砖因着被人的双脚踩踏过无数次而磨得如同镜面,泛着银亮。

    这是码头资历最老的医馆,其中坐镇的许大夫已经年过半百,是许家第九代传人,做事慢悠悠的。

    于是宁合就只能紧张地看看许大夫,又望望满腔不悦的芷溟,生怕她们出什么冲突。

    “用酒好——”许大夫迈着蹒跚的步子,挠挠鬓角,十分不以为意地朝着内堂嚷嚷道。

    “阿浓,去拿一罐蛇酒。”

    芷溟一直面无表情地站在宁合身边,她心里涌起难以言喻的烦躁感,她好像总是对世事给予她的一切都十分无力,除了接受就只能接受。

    “不用担心我,我这只脚,崴过两三次了……”宁合喃喃低语着。

    “反正最后都会好的。”

    他出神地望向前方街道熙熙攘攘的人流。

    刚刚仿佛不是在跟芷溟说话,而是在跟自己说话。

    “那怪不得了,脚只要崴过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不爱惜到最后还是会废掉。”

    许大夫也出去了,她叫了阿浓进来帮他。

    “你也……出去。”宁合突然一张脸涨得羞红。

    他居然要在这地方,当着芷溟的面脱袜子。

    “……去哪里?”

    芷溟站也站累了,她觉得胡思乱想无益,干脆就紧挨着宁合坐在了那张长长的竹编藤椅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不让你看,你给我出去。”

    宁合用手捂住了脸,有些欲哭无泪。

    “……”

    芷溟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确认他是认真的。

    她也不愿意强人所难,出去进到了大堂。

    许大夫见她来了,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一边把柜台上备好的东西推到她面前。

    “这是麝香止痛贴,三十文一贴,他这样的伤也不重,估计贴个四五天就能好,我给你备了五贴,加上这罐子药酒,我出诊的五十文,承惠三百文。”

    芷溟听着她算得极快极有条理,饶有兴致地开口问她。

    “那一两银子是多少钱?”

    许大夫震惊到一改之前慢悠悠的慵懒神色,瞪圆了眼睛看着她,就好像她在说一件极其荒谬的事。

    “一两银子,一千文。”

    “行。”芷溟还记得自己给过宁合五十两,该是能付这次的药钱了。

    她感觉自己心里好受了些,对着这大夫说话的语气也比之前轻松了许多。

    “等下他出来会付给你的。”

    “你是人家的妻主,你是个女人!你居然身上没带钱!”

    许大夫又被震惊了一回。

    “我不是他的妻主。”芷溟虽然有些迟疑,但还是打算坦白告知。

    她知道人族是一夫一妻制,妻主这二字很重的。

    “你不是他的妻主,你还光天化日抱他。”

    许大夫的眉毛拧成了麻花,她托着下巴端详芷溟许久,心里觉着她是从哪座深山里跑出来的野人。

    不过野人哪能长这么好看……

    芷溟被这话问得轻笑一声,就像许大夫也在问一个荒谬的问题。

    “我不抱他,怎么带他来?”

    她有些等不及,又折返进了内堂,正好宝蓝色粗布门帘被风掀起一角,她瞧见宁合坐在那里神色沮丧地低着头,看起来三魂丢了七魄。

    “那个大夫说你的伤过几天就会好了。”

    “只要买她的膏药就行。”

    宁合下意识地望了她一眼,并没有开口说话。

    他知道会好的。

    反反复复的,脚踝上的伤。

    可是如果再来一次,再来两次,他大概就成废人了,到时候该怎么活?难道去要饭……

    真变成那样,他情愿死了。

    “你刚才为什么要抱我来这儿?”

    宁合的声音极轻极细。

    他觉得有些滑稽,又有些隐秘的欢喜在心头荡来荡去,冲开了乌云。

    此刻内堂只剩下她们俩,阿浓出去接待病人了。

    “因为……我不能背你。”

    芷溟的神情纠结古怪得很,宁合被她这副样子惹起了好奇心,也顾不上什么羞涩了,只用心地盯着她瞧。

    但是他看不出是什么原因。

    两个人在杏子堂待了大约半个时辰,临走前也买了那据说能治好扭伤的膏药。

    芷溟还是打算抱他,却被许大夫面色严肃地制止了。

    “你说你不是他的妻主,那就更不能大庭广众下一直抱着他,最好的办法还是去街东头租一辆板车带他回去。”

    宁合想起板车的价格和车上大概会有的脏污,车身的笨重,看着芷溟摇了摇头。

    “那你背他,权把自己当成车妇,当成个富贵人家的承脚凳。”

    许大夫都被她的无知给惹笑了。

    她大约是年纪大了,话都是脱口而出,没意识到自己劝人的时候话里带着刀子。

    不过芷溟根本不在意这个。

    她最后还是让宁合趴上她的背,环住了她的脖颈。

    宁合能明显感觉到她方才僵在原地那一刻钟里,连呼吸都几近停滞了。

    她背他毫不费力,两个人在大街上行得极快,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梭着。

    他觉得十分安心,心头的乌云又散开了些,便下意识地闭上双眼将脸贴在了她温凉的后脖颈处。

    不止如此,他还想贴得更紧。

    可她如同被什么击打般突然停下,开口说话带着十成的烦躁。

    “乱动什么?”

    宁合被她吓了一跳,之前压下去的眼泪又漫入眼帘,他抽噎着小声开口道。

    “好,我不动了。”

    “……”

    芷溟真的无言以对。

    螭族的寿命可达两百年,她年轻得很,都不算成年,怎么能现在和雄□□颈?何况这雄性还是个人族。

    两个人就这么静默无言地飞速往码头赶,微风刮过,一阵沁人心脾的冷冷甜甜的香气突然袭来,拉着她停在原地。

    “什么东西?好香……”

    芷溟拼命吸了好几口这香气,感觉自己不施术法都快飘起来了。

    丰满甜美的,不可名状的东西把她的胸腔填得满满当当。

    “是桂花。”宁合也觉得惊喜,菱山上没有桂花。

    他还是幼时去给在学堂里的姐姐送午饭的时候,无意中被带去了那学堂夫子的后院,知道了一种花叫做桂花。

    花开的时候,满树的星星闪闪烁烁。

    “其实我会做桂花糕,我爹教我的。不过我们只能买到铺子里的干桂花。”

    宁合也耸动鼻子尽情吸了吸,他欢欣地环着她的脖子摇了两下,想听到她的回应。

    哪知她突然摁住了他的屁股,没等他脑袋发懵反应过来,先用听起来冷得有些骇人的声音警告道。

    “你再动我就把你丢这里。”

    宁合本来因为桂花心情舒畅许多,又被她一句话打回原形。

    “……那你丢吧。”

    他咬着下唇忍住夺眶而出的眼泪,整颗心登时变得酸酸苦苦的。

    芷溟想了想还是找了个僻静无人的地方,开始以流星般的速度往他的小房子飞,不消片刻就到了,她把他放在了卧房的床上,便不再言语。

    宁合被这女人的喜怒无常搞得好想放声大哭一场。

    她怎么可以对他这么好又同时对他这么坏?

    他冷不防地抬头,瞥见芷溟依旧是那副古怪的神情,只是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红色。

    难道,那里是什么法门?

    他眨巴眨巴眼睛,起了些捉弄的心思,于是假装在小声说话。

    “?”

    芷溟没听清楚他在念念有词些什么,只好靠他更近。

    可没等到她听清,后脖颈就被他捏了一下。

    那手虽快,在收回的时候还是被她一瞬间用力掐住了腕子。

    “你在干什么?”

    宁合瞧见她眼里的不悦跟火一般熊熊燃烧着,却已经不再怕她了。

    他的心里也燃起了一堆火,是冬日里暖洋洋的篝火。

    他眼神躲去一边不敢看她,照旧用带了几分讨好般的语气开口说话。

    “我是想问你要不要吃桂花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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