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夜，顾熙着了一件白袍，随意挽了头发，立在宫门外，怔愣地望着乾清宫那方，那是先帝灵柩停放的地方。
从前她不愿踏入宫门半步，如今，她更加厌恶这几方高墙。
可是，兜兜转转，怎么就是走不出去呢？
不知觉，一滴泪滑落。
“姑娘，天寒，忧心着凉。”
回过神来，一件大氅已披在顾熙身上，抬眸，便看见一旁立着的男子。
他戴了一幅金制的面具，着了一身纯洁无污的白袍，袖口用金丝绣了几朵百合花，不甚显眼。
熟悉的百合花味……
顾熙尴尬地垂了眸，手不自觉摸了摸鼻子，轻咳两声。
“滦寒公子，昨晚是在下鲁莽了，您看，这事能不能……”就此揭过。
滦寒似乎看出了顾熙意图何为，失落地望着顾熙垂下的头，轻轻叹出一口气，“姑娘昨晚可不是这样说的……
滦寒自知生来卑贱，无人怜惜，如今，还失了清白。
日后，这偌大的盛京，怕是没有鄙人的容身之处了。”
顾熙头疼的紧，在袖子里东翻翻西找找，试图找出点儿什么值钱的东西，将他给打发了。
无果。
“滦寒公子，这样，我在醉花楼参了一个赌，赢了好多好多钱，待我清点之后，全部送到颖阁，您拿着这笔钱，纵横四海，保您衣食无忧。”
顾熙肉疼，顾熙不说。
她当初下赌时，一分钱都没有掏，只是空口白话。她本精打细算着，她一定会赢，届时将赢来的钱抵了押金便可，如今，那笔钱，怕是要自掏腰包了。
呜呜呜呜呜呜呜……
没赚反赔，肉疼。
滦寒见顾熙欲哭无泪的模样，轻轻勾了唇，假作难过道，“姑娘怎可拿世间俗物来打发滦寒？”
“啊？”
世间俗物？你管钱叫做世间俗物？？
若钱是世间俗物，她概是找不到什么典雅清高之物了。
“那依您看，您要如何才肯息事宁人？
只要您说，我全答应。”
她不愿当薄情寡义之人，就算今日他狮子大开口，想要这大荣，她也愿意给了他去。
“我要姑娘做我的屋下美娇娘。”
金屋藏娇……
文质彬彬……
大荣五大公子......
嗯……
次日。
新皇胡作非为，丧期之时，于宫门口，纠缠滦寒公子，事后拿钱打发，见其不允，妄图杀人灭口，遭人撞见，气急败坏而逃。
这次的谈资，分量够足，足以下饭。
颖阁。
正主滦寒看着一箱又一箱的黄金被一一搬了进来，心满意足，心情大好，此刻，就连面前摆着的残局都显得可爱了许多。
“主子，除去投进去的十万两黄金，这里总计有四十万两黄金。”
“以陌娘的名义，将三十万两投入军营，其余的发往各地，赈灾也好，济贫也罢。”
“是。”
沉思片刻，滦寒执起一黑子，落下。
局势总算清楚了些。
数日后，慈宁宫。
“陛下，这雪下得大了，咱先回去吧。”
一旁的松柏许是也止不住雪的重压，硬是弯了腰，被迫同满地的雪污同流。
而顾熙身着绣着双龙戏珠的金丝玄袍，立在殿外，一旁的便是穿着飞鱼服的宁愈，他支着伞，想为陛下挡去更多的寒霜。
“宁愈，一开始便不曾拥有的东西，随着时过境迁，会发生改变吗？”
“陛下，此局无解。”
闻言，顾熙拾眸望了眼松柏，回过神来，朝着慈宁宫，撩起衣袍，郑重一跪，行的是孙儿对长辈的家礼。
宁愈知此举不符君臣之礼，却没有出言阻止，只是默默地陪着陛下。
顾熙未见，殿中身着素袍的人，手中拿了件绒衣，正打算推门而出，却一再止住了动作，无奈地闭了眼，叹出一口浊气。
之后，宁愈陪着陛下，踏着积雪，映着红墙，回到了御书房。
至夜，乾清宫。
梦里，顾熙裹着绒衣，哭着喊着，想要让那个走的十分潇洒的男子站住，无论她怎样嘶吼，无果，她亲自去追，绊倒了一次又一次，直至手掌跌破皮，脸颊也冻的通红，最后，她昏了过去，他没有回头。
惊醒。
宁愈闻声，便赶忙进殿点亮了灯盏，奉上了一盏温茶，便退至屏风外，轻声问道，“可需去唤御医？”
顾熙望着手中温热的茶，不禁红了眼，“左相到哪了？”
宁愈顿了顿，才道，“已至天谷峡，约莫还需十日的车程。”
十日……
顾熙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劝说自己要继续维持天家的颜面，可不能哭了去。一口浊气叹出，便道：
“宁愈，此局可解。”
一时他未反应过来，怔愣片刻之后才明白，陛下所指何事。
“宁愈见识浅薄，望陛下见谅。”
顾熙伸手递出茶盏，宁愈忙上前伸手接过。她不会去究，为何他的两腕会有佩戴枷锁留下的浅印，为何他的身形落得同罪臣容陌如此相似。
她只是轻轻开口，问道，“你可认识容辞？朕想他了。”
容辞便是容陌之子。
宁愈闻言，呆了一瞬，忙下跪叩首，未言。
顾熙透过轻薄的帷帐，望着那人，亦久久未言。
孝庆帝十五年初春，骠骑大将军容陌通敌叛国，证据确凿，于法而言，可诛九族。然，陛下仁义，只斩容陌一人，收缴容家家产，以此告诫百官。
听闻，容陌将军的头颅同身躯，在高墙之上悬挂了三天三夜。
亦听闻，容陌将军死不瞑目。
即便陛下饶恕了余下人的性命，可于其而言，也只是苟且于世罢了，背负着通敌叛国的罪名，如何立于世？
不消几日，容母便思念成疾，加之不堪受辱，求了一条白绫便缢死家中。
可斯人已逝，生人还要带着念想继续活下去。
消息传到江南之时，已是晚春。也是那日，顾熙再次同容辞相逢了。
再见之时，往日风朗月清的翩翩少年郎已失了通身气质，唯有眼底的微光撑着这一幅行尸走肉。
“阿熙，我不逃了，我会去京城，赎我爹爹犯下的罪。
这几个月，我真的好想放弃，我本该拥着我满身的傲骨，死不认罪，这是容家嫡子的责任。
只是，我总归是贪生怕死的。
我留恋南陵风土，贪恋人情世故。好多好多事物，我前十几年未曾争上一争，如今，我想......”
南陵风土，是他们曾经踏遍的山水；人情世故，是他们默契不言的情爱。
“阿辞，我要去戍边了。”
沉默，便像寒风刺骨，焦炭灼手。
这是头一次，他同她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这也是头一次，她没有勇气把他的话听完。
错过了，便是错过了，没有什么机会去忏悔的。
落下的桃花，不会重回枝头。肆意的春风，没有归途。
之前，她是容家求学的学生，他是容家公子、少年将军，意气风发；而今，她是戍边大将军，他是罪臣之子，踽踽独行，卑贱不堪。
“那便祝顾少将军，一切安好。”他红了眼，颤了声。
他不舍得低下头，他怕日后的漫长，会消磨了她的模样，他不想忘了她。
回过神来，顾熙紧了紧棉被，闭了眼，一滴泪无声地落下，“容辞，阿熙好疼啊。”
是矣，她打小便怕疼。
翌日，御书房。
顾熙将将批阅完几摞奏折，乏得紧，便起身行至窗前，用差点儿被纱布裹成两个大馒头的手，推开了窗。
风雪也调皮得紧，冷清地飘荡久了，便想着往暖处去。一去，便是粉身碎骨，尸骨无存。
兀自吹了会儿冷风，回神之时，身上便被披上了一件大氅，窗户亦被紧闭。
抬头望着那人，无奈道，“你管我便也就算了，这风雪难得有个奔头，这你也管？”
一旁身着飞鱼服的宁愈只是掏出早先便暖好的袖炉，递到了顾熙手中。
“陛下这伤口，打算什么时候好？”
不是最怕疼了吗？怎么这伤一连二十几日都不见好转？
许是秘密被戳破，顾熙撇了撇嘴角，“几年不见，你这婆婆妈妈的功夫倒是见长。”
见雅兴被扰，她也不气，只是踱到了软榻旁，舒舒服服地躺下。
慵懒开口道，“慕容瑾何在？”
“瑾殿下尚在祠堂。”
祠堂？祭奠他的好爹爹吗？好到连帝位都舍不得赏赐给他吗？
顾熙眯了眯眼，“朕想吃夜宵。”
“陛下，已是宵禁……”
“啊啊啊啊啊，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说着，她便将大氅揽过头顶。宁愈还真拿她没办法，只得无奈摇头，深叹一口气。
一柱香之后，御书房房顶之上。
顾熙左手拿着用油纸包着的半只香酥烤鸡，右手拿着从桃花轩买来的牵魂醉，吃得好生心满意足。
一旁的宁愈只着了一身白色常服，无语地望着不远处，满脸都写满了孺子不可教也。
雪稀稀落落的飘着，卷得几层乌云，硬是将一轮明月给挡住，舍不得它见了人，叫人觊觎了去。
吃撑喝足，顾熙便将油纸和空酒壶往宁愈怀中一扔，见手上沾了油，便扯过宁愈的衣袖，擦了手，抹了嘴，之后便松了手。一点儿都不顾宁愈满脸的心如死灰。
她颤颤悠悠地起身，张口吟道，
“白雪皑皑覆苍穹,共我白发又一冬。
阿晏，我想家了。”
晏禧，他就是个骗子，大骗子。哄她回家，可她举目四望，何处为家？
最后一句只是低声呢喃，可还是被宁愈听到了，眸子一下子便暗淡了下来。
他也起了身，瞅了眼醉酒的顾熙，再瞅了眼沾了油污的衣袖，气不打一处来，转身便离去，不想再管那个酒醉子。
顾熙站了许久，手疼的慌，眼角又红了，只是她孤寡一人，无人倾诉。子时，乾清宫。
“陛下还未回来？”
宁愈换回了刺红的飞鱼服，，腰间佩戴着绣春刀，皱着眉头，正询问着门口站立不安的起居官。
“宁大人，自从陛下出去之后便再未回来过。”
“可派人去寻了？”
“派了派了，只是……只是……”
许是宁愈面如寒霜，又许是寒风刺骨，起居官全身发抖，抖着抖着便不自觉下跪了，该是跪着更舒适点儿，他竟松了一口气，抬手擦了擦满脸的冷汗。
宁愈此时只觉得脑壳疼，也顾不得起居官如何了，吐出一口浊气，“此事莫要张扬。”
如今朝堂内外尚在波动，她即便不愿，也不该乱来。
凭着对顾熙的熟悉，他拾步便朝着祠堂寻去。
陛下，你若是丢了，容辞才真是罪该万死。祠堂。
黑夜衬着白雪，长幔映着白蜡，上百张帝王的画像陈列其中，由里向外，逐一陈述着大荣的过往。
其间，只见一身着玄袍的女子趴在蒲团之上，大氅散落在地，眼角尚还挂着泪，似是已然睡去。
宁愈寻来之时，便瞧见了这副光景。
无奈摇头，走近，便听见了她的梦喃，“爹爹，爹爹……”
愣了一二，低身捡起大氅，凑近，抬手，轻轻地拭去了她眼角的泪。
低声道，“陛下，卑职冒犯。”
遂温柔地将顾熙抱在怀中，将大氅盖在她身上，起身，朝着乾清宫缓步走去。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三更天，乾清宫偏殿。
本该睡得正舒适的顾熙，却静跪佛前，一旁立着的人却是身着黑衣，原是卫筱。
“他查到哪儿了？”
卫筱闻言，一拱手，答道，“太后身边的婢子。”
皇后姜氏自孝庆帝驾崩了之后，便将自己关在宁乾宫里，不肯见人，便是她的亲儿子慕容瑾求见，也只是吃上一顿闭门羹。
顾熙闭了眼，低声道，“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这是《采薇》里的诗句，主砸何时对这些感兴趣了？莫不是……”狗改性子了？
“你的项上人头是不想要了吗？”
顾熙觑了卫筱，再拜之后，便起了身，随手抓起供台之上供奉着的饴糖，便吃了起来。
卫筱见此，便也将心放进了肚子里，狗改不了吃屎，这主子也还是从前的主子，没拐没拐。
“主砸，依我看，你既无心供奉，便不必装腔作势，多累人啊。
不如将这尊佛赏给我，我去将它给二手卖了，之后迎娶姑娘的礼钱便也有了，说不定还能剩下点儿，届时我留给主子凑嫁妆也行。”
顾熙悠悠开口道，“我看行。”
言毕，便伸了个懒腰，朝着主殿走去，“你去同左相商量商量，他若同意了，你便任意拿去。”
“主砸，你开什么玩笑，左相礼佛，我要是去同他商量，还不如直接切腹自尽，省的丢人现眼。
不过，话说回来，主砸，你从哪儿听来的那几句话啊？”
“有何讲究？”
“凭借我的文学造诣，这之前的两句是，‘昔我往矣，杨柳依依’是借今与昔的对比，描述了戍卒们久戍难归，忧心如焚的思绪，表述了对战乱的否定。
能吟出这两句诗的人，定是心系家国，忧心百姓之人。”
在卫筱看不见的地方，顾熙心虚地摸了摸鼻子，轻咳两声，以掩尴尬。
“只有我会认为这两句是表述相爱不得的苦情诗吗？不怪我不怪我，定是左相没教好。”
想通了，便也坦荡了起来，她直了直腰。
“啊？主砸你说什么？”
“啊，我说，你学识真渊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