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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开延元年,岁末三九,正值隆冬。

    丰州城郊北朔风带雪斑斑,法音别院周遭山峦叠嶂已成浩渺皑皑一片,肃寂冷清。

    院里鱼池通着山间活水,冰层二尺厚也有鱼顺水游。叶十方只裹着氅衣冰钓。

    廊下几个家生子堆着看她,窸窸窣窣说着话:“自打咱们殿下身子好些,能走动就开始日日钓鱼,秋里钓也罢了,那时风倒不至伤寒,可这隆冬里,哪有凿了冰面钓鱼的?风雪里的,真叫人担惊受怕。”

    一个跟着补道:“殿下这几日总念叨听不懂的。日前还说要去算学馆见个无名先生,好容易让陈小将军拦了去,不然真是祸来临头!”

    “殿下这段时日总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往常殿下最为勤恳,卯时就醒,辰时都已将字写罢一帖了。在宫里殿下日日都忙着功课,有时连膳食都不肯耗时去吃,哪会钓鱼休憩。眼下性情之变,可是骇人!”

    “日前喝了那种药,殿下已在阎罗殿走一遭,回来遇上舅父亡逝,该是伤了心神精神不虞了。变故之间,哪有不痛的。”

    说到这儿总是叹息,家生子几个和公主一起长大,觉着自家主子吃了凄苦,眼泪涟涟掏帕子去抹。

    家生子里年长些的轻声道:“这些有的没的不许再说,咱们殿下福泽深厚有神佛庇佑才得了今日新生,那些宫里事一概不提,别惹了殿下难过。昨日那个不长记性的在殿下跟前提了兰台回禄①,咱们殿下急得如何你们也看见了。遣出去的丁嬷嬷现在都没个影子……”

    她顿了顿,声量更消:“这话也只敢与你们说,殿下已不是先帝掌中宝珠了,虽有公主之名却再无往日权贵,当今这般你我都知道圣人忌惮殿下。主子心慈宽仁,咱这些下人得主子荫护才能活到今日。切记祸从口出,万不可给殿下再惹祸端。”

    她远远从背后看着叶十方道:“殿下能坐在这儿沉静钓鱼,是咱们大幸。”

    叶十方钓鱼只有表面沉静,仿若超脱百年。实际上脑子里正在轮播「穿越能成功,物理学大厦将崩」、「经验科学诚不我欺」以及「现在死能不能穿回去?」

    她穿越这四个月除了钓鱼和通读各类信文邸报,剩下的全在思考“死”到底能不能让自己回去。

    惯常逻辑她不该这么想,身死往哪穿都是一具尸体。她万事朝前看,理应在这个时代好好活着。

    但她有难处。

    她穿越的时间不偏不倚正正好好,是刚给自己病来如山倒的亲妈打了手术钱,继续在研所进行红旗下伟大的数学研究的时候。

    现存常态公式都无法计算的概率让她撞上,不知该说是天选之人还是天弃之人。

    另一方面此身原主是个在俞史上已死的人,是她做梦梦见的玄吉。长雍王血洗夺权后杀其亲友万方,最后给她留下一碗鸩酒。

    玄吉父母皆亡,一夕之间从众星拱辰的公主跌为孑然一身的怨鬼。

    叶十方想起自己穿越前那个幻觉里,长雍王承诺她会放自己生路。

    当真是幻觉,假得出奇。

    理论上玄吉公主早已死得不能再透,叶十方魂穿时她尸首已被敛好衣装。

    如果不是丧葬风俗讲究停棺三天,只怕她就要直接穿进大俞皇陵里当个摸金校尉。

    封建王朝宗教信众颇多,她这种痛饮鸩酒还能死而复生的人物实在世所罕见,一时风头无两。

    听家生子说街面上已有各色话本戏文,从邪神到仙人无所不包。

    她风头正盛,叶绛碍于此倒是不好再与她动手。

    这四个月她无性命之忧,只是被叶绛锁死在这法音别院。

    四个月刚开始她就知道读《俞史注》与此代并无益处,开延的十六年在俞史中直接被只言片语寥寥带过,二十一世纪对它研究繁多,均是收效甚微。

    严格意义上,谁穿越到这里都是一样无措,即将开始的十六年几乎称得上白纸一张。

    除了大俞历代延绵的党争集团和一本内容不多,却半数尽录于现代教材的佚名骈文诗作收录集之外,这里的一切叶十方都知之甚少。

    原身母亲乃博岭段干门阀之后,大俞七十年,门阀屡屡崩颓,唯段干一门供奉不衰。她本还可以与原身母族互信祇应,以通杂事。

    吊诡的是,她魂穿不过半月,原身的舅舅——历三代之久,碧血千秋的段干宰相,急速经历了自请归田和归乡被杀。

    到此她与段干门阀最近的信路被彻底堵死。

    叶十方不是没觉得这位千秋宰相死的蹊跷,但她困于郊外,这案子归于三司,不出四日就已查明审结。

    宪台遣人来回话时,只说是归乡路经熙县被山棚劫戮,眼下已将匪窝捣毁。事情就此了去。

    那时她也以为当真可以结束,却在翌日收到一封不知何处飞来的舅父遗信——

    ——“叶绛叛逆,于立天门前杀百官以儆众方,我大俞儒生士人自有傲气,宁死不与为谋。舅舅为保性命,换其诏书,愧也。如今之死,不必追究,利其、用其便可。”

    简短的内容后是一封钎好的录档,抄目上写着“长康二十二年六月荒字十七号”。

    大俞档案繁多,分设许多归档架阁库,收录各个州县官面档案,兰台则是宫中收录档案的库房。各州县必要档案都需誊出两份,一份归于州县架阁库,一份收归兰台。

    州县各地抄录的档案需得层层过手勾检,钎上大印才算归中。

    这档案是从宫中兰台直接取来的抄录件。

    但这个抄录是空的,只有几枚空空荡荡的大印,昭示它归属吏部。

    叶十方思来看去得不出结果。

    直到昨天晚上有个家生子说起舅舅死讯传回那天,恰好宫内兰台回禄。《俞史注》中写,为避火灾,兰台多采用石建,四围留有防火水渠。况在宫中,人多守值,火起当灭。

    如今一把火全数消失,当是诡谲。

    而这场烧尽了兰台的大火无人被严苛追责,甚至不曾过三司之手,只罚了几个当值宫人的俸禄了结。

    叶十方再怎么粗疏也能察觉不对。恐怕她手里的这份录档,是兰台里最特殊的一份。

    她不能真的等死。但被囚在这里,她暂且踏不进钎印上的吏部大门。权衡之下决心退求其次,以采办之名速遣丁嬷嬷出去,要她务必誊回丰州架阁库中“长康二十二年六月荒字十七号”的原档。

    极有可能是无用之功,但总要尽了人事再听天命。

    不过那架阁库哪是好去尽人事的地方,叶十方也知希望微末。丁嬷嬷鸡鸣而走,眼下暮色沉沉还未回来。

    一想这些就要心里燥闷。

    数起来她在冰上呆了半个时辰有余,钩不知道甩出去几回,不多的饵已经见底,还是不见咬口。总之今日鱼情实在太差。

    这破地方,钓鱼都让人不耐。

    日光全消,夜间更冷。

    山里风声如唳,闻而心惊。

    有人将狐青裘从背后替她搭上,叶十方回头见是丁嬷嬷,板结的脸色迅而和缓,对她笑了笑。

    她问:“事做好了?”

    丁嬷嬷撤到一边点头应是。

    叶十方今早心急,喊丁嬷嬷出门语气不虞,脑子静下来才直到自己做了鬼事。

    她挠挠后颈,不太好意思地开口:“这事本不该让您做,该是我去的。但这几日你也知道,院子周遭不安稳,天天在北墙窜着的人还没寻见,我是不怕死的,只是陈临觉着我出去不安全。她那人天生是个凶恶鬼,她不许我去,我大病初愈跟她也缠斗不了什么,总不能再吃一手刀躺去三天三夜。实在麻烦嬷嬷跑一趟了。”

    她穿越到这儿也近四个月,除了外走失败挨了陈临一手刀之外,余下少有不适。只是对古代君臣主仆间的礼节接受程度不高。

    丁嬷嬷不惑之年,跟叶十方现代的亲妈叶明志女士同岁,喊丁嬷嬷在隆冬冒风雪出门打探,着实惭愧。

    现代人因二十一世纪的道德感而心亏,但活在六世纪的丁嬷嬷却不敢受她这个魂穿公主的恩言。

    她向叶十方福身,提醒道:“这都是我们这些下人该做的活,殿下信任已是荣宠。只请殿下恕老奴多嘴,这法音别院在麓山阴面的山腰处,往上是承泽寺,往西是天宁观,菩萨真人眼皮下殿下万万不可逞口舌之快,要避谶才好,免犯忌讳。殿下此值碧玉二八,身虽有恙但多加小心定能安稳至期颐之年。”

    后面这话能听出是安抚她。

    叶十方顺着点头。

    她其实只听了个大概。她这人没穿越之前是个纯的不能再纯的理科生,对历史的了解仅限于高中必修。丁嬷嬷说的什么“碧玉”、“期颐”、“避谶”,她是一个字儿都没听明白。

    在这儿的四个月,听人说话全靠猜,说话也要掂量着对方来。

    累得很。

    丁嬷嬷从袖笼里抽出装帧极好的案卷,双手奉前:“这是从架阁库取来的原本。”

    她连此事不成后给丁嬷嬷的安抚都准备好了,如今拿来的却是原本。

    叶十方击掌庆道,“好啊好啊,今天晚上吃些好的喝些好的,自当庆功。”

    可这到底不是五谷杂粮,哪有说拿就拿的道理。

    她欲开口询问这东西到底如何出来的。丁嬷嬷突然伏地叩首,叶十方拦也没拦上,她默默往身侧挪了半步,不再正对丁嬷嬷所拜方向。

    丁嬷嬷道:“老奴去了架阁库,正逢方主簿巡检。方主簿与殿下往日情意深重,老奴自做主,请了方主簿帮忙。原是只要抄本,但方主簿取了原本来,嘴上还说——”

    她倏尔停了,似在等叶十方的询问。

    但叶十方脑子里还在找这位方主簿的记忆,虚恍了一阵才问道:“说什么了?”

    往日处事平和的丁嬷嬷此刻战战:“方主簿说他不愿与浊乱庙堂勾连,再过几日就以库内案卷丢失为由请辞外走岭南……”

    叶十方终于把方主簿和这几日邸报中常出现的一个人名联系起来,最终归于梦里常在的那个少年身上。

    “方主簿,方无端?”

    “自然是他。”

    叶十方扶了丁嬷嬷起来,她心里咋舌。

    她对方无端了解不多,只知道他与玄吉相交甚密,算得上两小无猜。梦里他常与玄吉一起,习武师出同门,后成玄吉伴读。现下不足十八岁就已成了进士,将开青云路。

    但他的父亲是大俞颇有名望的寒门士人,《俞史注》对他评价极高,称其文人风骨桀骜不驯乃大俞之脊梁,千古之诤臣,只差与他修个生祠。

    没想到生出个孩子更是个弯不下腰的。

    邸报里这位少年主簿上谏频繁,谏文针砭时弊,直指外戚专权。

    但叶绛收了通通不理。

    这大概就是他说的浊乱朝堂吧,评价倒是没有错处。

    但这到底跟叶十方关系不深,与这位少年主簿相交的是玄吉,不是她叶十方。

    她边往回走边安抚道:“丁嬷嬷不必请罪,您已做的很好。多谢你帮我出去走动。”

    丁嬷嬷如获新生松下心神,跟在她身后又细细补起今日所闻——殿下许久未能出门,应该是好奇的。

    说到架阁库时,她道:“方主簿那时说今日是他能为殿下做的最后之事,还望殿下能靠这些搏出命来。”

    叶十方脚下一顿。

    靠这些搏出命来。

    倒是与那封段干宰相所留遗信极像。

    她问丁嬷嬷:“方主簿找东西时你可有在身旁?”

    丁嬷嬷摇头,“不曾。”

    她又问:“那你可有觉得有什么不对的?”

    丁嬷嬷答道:“方主簿寻物极快。但细想来,方主簿素日勤勉勤勉,这些亦算职责所在,算不得不对。”

    职责所在,这解释倒也合理。叶十方不再追问下去,她知道已经得不到仔细的答案了。

    屋里已点灯,她静坐在盘灯之前准备拆卷。她刚将卷扣打开,丁嬷嬷就以催晚食为由退下。

    半个时辰之后,丁嬷嬷入屋请她用晚食,却见她神色古怪地翻起了近些日子送来的邸报文书。

    她抬头看向丁嬷嬷,面上肃冷:“明日不论如何,我都要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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