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女(五十二)

    鱼寒生回到栖山,这一次,也顾不上什么师徒礼数。直接推开了门,便见九瀛仍如她离开时那样坐在床边,浑身都结了一层薄冰。可即便如此,整个人仍是挺直着背,仪态端正。

    她步子一顿。

    不知如何形容眼前的场景。若要叫她于极北寒域见到这样的冰人,她虽未曾见过,也会觉得再正常不过。可这偏偏是观清山,这个人偏偏是九瀛——

    本就玉骨冰肌之仙门尊者,清眉俊目,英鼻润唇,此刻如雕塑一般,当真鬼斧神工。像一棵青松,寻常时固然挺拔,然而雪落时,方显其高贞。是一种里外如一的剔透。

    然而,美虽美,终究不是欣赏的时候。

    鱼寒生迈步过去,将九瀛扶到早被暖石焐热的被窝里躺下。然后调度周身灵力,灌注于他体内。

    身体有回暖的迹象。

    但到底是从筋脉中透出来的寒,难免难熬。九瀛皱起眉,盖着冰晶的睫羽不住地轻颤,唇也绷直着。

    鱼寒生感知到体外那层薄冰的松动瓦解,更将灵力不要钱似的倾泻而出。

    不知时间几何,夜的幕布悄然升起。

    九瀛缓慢睁开眼,一双眸如水洗过。比屋外沉沉的暮色,更显透亮。

    “鱼寒生。”九瀛动了动唇,声音喑哑不可思议。

    自从中了这妖术,他似乎格外喜欢叫自己的名字。鱼寒生输送灵力的动作不停,看向他。

    “你...觉得曲白水如何?”九瀛轻声问道。

    这样的时刻,却问了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没那么多的功夫思考,鱼寒生顺口道:“他很不错。”

    “那你可还中意?”

    比之前那句更轻的一声,但也没逃过鱼寒生的耳朵。灵力在筋脉中忽地一窜,她差点口吐鲜血,当即凝神,重新引导,才稳住气息。

    那厢九瀛也没逃过,低沉地闷哼了一声,在暗色中轻轻荡开去,胸腔起伏着。

    鱼寒生心里歉意又恶劣地想着,自己并非有意,实在是他自食其果。但到底,只是觉得九瀛被这妖术整得有些迷糊了。或许仍处于梦魇之中,一时分不清自己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师尊说笑了。”她道。

    九瀛难得流露出固执的神色,道:“我从不说笑。”

    看来他的确好多了,才有心情操心这些无稽之谈,也不知从何处听去了闲言碎语。鱼寒生收了手,也能分心回应他的问题。有些好笑地凑近,微俯下身,偏不正面回应:“我不明白师尊的意思。”

    昏暗的木屋之内,九瀛定定看着她。彼此的气息一瞬间好像很近。

    鱼寒生回望着,那股积压已久的因为被观察的、被审视而生出的胜负欲破土而出了。连带这自己此行的任务、连带着柳玉的提议,更连带着,九瀛的救命之恩。“师尊可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边问着,她伸手探了探九瀛的额头。

    不冷不热。

    鱼寒生站直身,终究理智打败了心底叫嚣的恶魔,面上便显得有些漠然:“师尊早些休息,我明日再来看你。”

    大约也意识到自己都说了什么,九瀛一直沉默着。

    鱼寒生离开木屋,到门外,轻吸了一口凉气,而后离开。

    *

    三日后。

    鱼寒生从张姑娘那取过四十九只毒蛛。又恐为栖山之人发现认为她在修炼邪术,便直去了仙人乡顶层,按照妺坦的引导提炼蛛毒。

    然而,固然妺坦和柳玉千叮咛万嘱咐,终究出了意外。

    鱼寒生本就仙魔双修,体内两股灵力因两颗金丹的存在才能维持长久的稳定。奈何濒死之时引入主修复之能的神族之力,现又有主侵略摧毁的毒气入体。纵是中境强者,也未必能照顾周全,更何况是她。

    是以,毒气伺机逃离掌控后,鱼寒生自身难保,七窍都渗出血迹。

    “寒生!”

    “圣女!”

    鱼寒生听不到他们焦急的呼唤,只觉体内四股力量彼此拉扯互相排斥,又试图化解融合。周身筋脉被挤压到暴涨,已经超越寻常人所能忍受的极限。

    妺坦见状,于识海中试图引导灵力走入正轨。然而,那四道力量将她彻底排斥了出去不说,反将她攻击得灵体又散去些许。

    柳玉拖着受伤的身体,差点急死。左思右想之下,只能去找正在仙人乡中的魔君。打定主意,立刻夺门而出。

    找到容祭之后,柳玉当即闯了进去,急道:“魔君,圣女有难!”

    能叫柳玉如此失了淡定,自然不会是小事。

    容祭本靠坐榻上听着下属的汇报,倏地起身,边往外去边言简意赅地问:“何处?”

    柳玉立刻引路。

    瞬息之间,两道身影一前一后穿门而入。

    甫一立住,容祭便瞧见失了毒性的硕大蜘蛛从翻倒的瓷瓮里爬出。而那之后,盘腿而坐的鱼寒生面泛青紫,浑身肿胀,眼耳口鼻拘冒出血迹。

    他心下一惊,挥袖将一地蜘蛛无情扬开,走到鱼寒生面前,蹲下身,探查她体内的情况。旋即盘腿坐下,以其雄厚的灵力强硬注入鱼寒生的筋脉之中,竟是直接越过四股力量相撞的冲击,以不容拒绝的威势将它们强行压抑。唯独毒气狡猾,往上逃去。容祭冷脸薄怒,顺其道将之尽数包裹抑于喉间。

    毒气仍不认命,欲破开禁制,终究不能,便只能暂时安稳下去。随其后,余下三道力量没了毒气的搅局,逐渐平息,相安无事。

    容祭额上沁出一层薄汗,收手调息,愠怒道:“若非本君及时出现,她怕是早就爆体而亡了!”

    普天之下,眼下怕也唯有魔君容祭有这胆量和实力冒着波及自身的风险解决如此棘手的事。

    柳玉自知一个是还没清醒的圣女,一个是他妹妹,他无从发泄,只能找自己的不痛快。便只是悬在一旁,一声不吭地承受他的怒火。但却更知道,这意味着圣女得救了。

    缓了缓后,容祭敛去神色,又恢复那一派喜怒不形于色的君主之态:“你受伤了?”

    他能感觉到柳玉的气息比以前要弱了不少。

    柳玉帮鱼寒生隐瞒着,说起四个多月前从海族回秋音寺路上发生的事:“妖魔两界中,有人不仅知道圣女的存在,还想给她制造阻碍。”

    “你的意思是又有人来寻她的麻烦?”

    “魔君猜的不错。”反正蜘蛛女也是妖族之人,他也不算说谎。更何况,焉知这两件事的背后不是指向同一个幕后黑手?

    容祭沉了面色,拂袖坐到一旁:“圣女与九瀛近来情况如何?”

    “圣女派我去寻秋音寺残存的僧人,所以这二人间具体发生的事我所知不多。但近两日看来,九瀛应当对圣女这个徒弟很是看重。”

    “看重么?”容祭温了温桌上的冷茶,抿了一口,竟忽地笑了一声:“却是应当。连本君都另眼相待的魔族圣女,谁人胆敢不将她放在眼里?”

    柳玉历来不明白他在想些什么,只觉这笑很是莫名。

    容祭又问:“她炼毒做什么?”

    柳玉道:“这是妺坦圣女与圣女之间商量的事,圣女并未告知于我。”

    容祭何许人也,柳玉一再企图帮鱼寒生掩饰过去岂能逃过他的法眼。但饶是如此,只是冷哼了声,说道:“你倒是投诚得快。”终究也没怎么着生气。

    又起身,走到桌案旁,很是闲情雅致地拿起鱼寒生亲笔所作的书画。大多潦草杂乱,随意而作,昭示着主人的心绪难宁。

    忽地翻看到字迹清晰的一张,见写道:“此恨何足消?但以血以命。”

    墨色晕开,力透纸背,足见当时心情。

    容祭捏着那张纸,想到,以谁的血?以谁的命?

    偏头看了眼鱼寒生,怕不是以她自己的,才敢如此铤而走险。

    正想着,鱼寒生却是清醒了过来。

    容祭收回自己的视线,把手中的东西原封不动地放回去。“醒了?”

    鱼寒生想开口说话,却只吸了几口气进去,一句也说不出来。当下,她便有些疑惑地摸了摸有着异物感的喉咙。

    容祭眉头微挑,垂眸以意念操控起笔,铺开纸,淡淡道:“本君将那团毒气封在了你的喉间。”

    鱼寒生皱眉,虽信了这话,仍又试着啊了两声,仍是没用,只能作罢。抬起头,看到容祭,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他虽很是专心致志地顾着手下的事,可那八风不动的脸上却莫名透着几分幸灾乐祸。

    也的确如此,凭他的本事,封印在哪里不好,偏偏是喉咙。很难说不是故意为之,但自己今日得他所救,终究也不能再说出对此不满的话来。

    又调息了片刻,鱼寒生站起身,拿过悬空一旁的青色玉佩收起,走到桌案前。

    容祭已经坐下,单手托住下巴,一截白净手腕从宽大的袖袍漏出,与那玄色形成夺人炫目的反差。那只狼毫在他面前一升一降、忽左忽右,写着:与子同仇。

    当日于此中一字一句所写泣血之语,她如何会忘。是以当下,鱼寒生意识到容祭的表态,不由一顿,很是意外地看向那道尊贵非凡的玄色身影。

    后者眉眼微动,对鱼寒生的目光视而不见,只看着那四字道:“本君与圣女本为一体。”顿了顿,起身走到她身边,偏头道:“圣女当顾惜自己的身体,下不为例。”

    竟有些一语双关的意思。鱼寒生撇开那些不着边际的想法,顿首道:“魔君放心。”

    闻言,容祭定定看她两眼,而后径直离开。

    鱼寒生方拿起那张纸,却看到其下的另外一张,分明一股浑厚的笔扫千军气势,偏偏因其内容而颇显枯削: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

    饶是一代尊者,亦不能逃过如此感慨。

    鱼寒生默了默,感知到识海之内妺坦无尽的怅意。微叹口气,到底挂念着观清山的九瀛,很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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