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宏丽出院当天下午，程令姝也回了家。
还是那辆的脚力三轮车，被人蹬着，从热闹嘈杂的县城晌午驶入炊烟袅袅的乡村薄暮。
蓝色的车子车身有些掉漆，里面铺着软软的褥子。
伴随着驾驶座上男人的动作，车链子时不时发出细微的轻响，恰似温存的摇篮曲般岁月静好。
程令姝包得严严实实，抱着怀里安眠的孩子，眉目间写满了温柔与期待。
……
自打进了村口之后，一路上就多了很多打招呼的人。
看着一张张有些熟悉但想不起名字的面庞，程令姝难得地有些社恐。
好在陆鹤明以一当十，快速地跟往来的人客套之后就带着她们回家去了。
他担心老婆孩子在外面会被风吹着了。
晚上，杨花翠又到家里来了一趟。
看着程令姝怀里吸奶瓶的小姑娘，她有些惊讶。
“你们这给她喂的是什么？”
“奶粉。”
杨花翠活了大半辈子，还没听说过谁家小孩子喝“奶粉”。
“你没奶吗？”
“不太够，还得给她喂点儿奶粉。”
程令姝现在这副身体体质不算太好，奶水也不怎么充足，偏偏笑笑又是个小吃货，要多喂几顿奶粉。
“这东西贵不贵？”
“我不知道，陆鹤明从S市带回来的。”
杨花翠一听是从S市带回来的就知道东西不便宜，在她的观念里，没奶了就喂点米糊就好了，更何况是个丫头，哪里至于喝这么贵价的奶粉。
她一时间有些急：“你个死丫头，真是败家子。这么好的东西你喂她干嘛，鹤明带回来肯定是准备给男孩的，一个丫头喝点米糊就够了。”
“实在不行你们俩就抱着她借点儿去，咱们家后面住的那个小英，奶多，你抱着孩子去她们家就好了。”
陆鹤明出去打水还没回来，程令姝懒得跟杨花翠掰扯，随口应付：“我们家的事儿就不用您操心了，反正花的不是你的钱，你有什么好心疼的。”
听到程令姝顶嘴，杨花翠有些恼。
要是二女儿敢这么跟她说话，她早就一巴掌打上去了，但是面对着大女儿，她没由来地有些犯怵。
除此之外，更多的还是惊讶。
她的大女儿，会顶嘴了？
“老大，我是谁？我叫什么名字？”
“杨花翠。”
“那你爸呢？你爸叫什么？”
程令姝不想回答，在她心里，永远只有姚宏光一个爸爸，但她又想赶紧把杨花翠打发走，只能耐着性子回答：“程树全。”
虽然不太恰当，但程令姝在看到杨花翠脸上复杂的表情时下意识地就想到了一个词：五彩缤纷。
只见杨花翠的眼睛圆睁，眉飞色舞，声音也跟着拔高：“哎呦，哎呦，姑娘你这生了一遭孩子，脑子也好了，都知道爸妈的名字了。”
程令姝一时间有些失声，她没想到杨花翠这样的人，原来也会为女儿的康复而开心吗？
眨眼间杨花翠已经到了门口：“我得赶紧回去跟你爸说。”
直到程树全开口的前一刻，杨花翠都是开心的。
但程树全的回答却让她有些笑不出来。
“好什么好，她好了，以后陆鹤明挣的钱还能再寄到你手里？”
杨花翠反驳道：“就算不寄给我们，老大她好歹是亲闺女，也不会放着爹妈不管吧。”
“就你对她那样，你凭什么指望她还跟你亲近？”
“就凭我是她妈，要是没我们，她能长这么大吗？”
杨花翠越说越没有底气，大女儿对她的态度确实不怎么好，这几次见到她都是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
程树全坐在矮凳上抽着烟，埋怨杨花翠：“都是你，之前在家里，也不知道对她好点儿，还好意思说是亲妈。”
杨花翠面露苦色，之前明明是他嫌弃程令姝是个傻子，她只不过是按着他的吩咐做事了，怎么到头来就怪她一个人。
程树全黑着脸，在火星子明灭变化的映照下显得有些可怕，杨花翠张了张口，回怼的话到了嘴边还是没有说出口。
她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
程令姝一直到一个星期之后的时候才慢慢熟练带孩子的操作。
原先她在家里时，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就算想帮忙照顾孩子，也是夹火钳子一头热，毕竟她亲爹姚宏光根本就不同意要二胎。
因此，程令姝关于小孩唯一的经验也只是来自童年时期玩的过家家。
和她的手忙脚乱不同，孩子爸陆鹤明倒是驾轻就熟，抱着笑笑不管是换尿布还是换衣服都一气呵成像个莫得感情的养娃机器。
——不过，很久之后回忆这段时光时，陆鹤明才承认，自己每次给女儿换尿布或者喂奶时都很紧张，至于表面上的有条不紊，不过是在硬撑罢了。
而跟程令姝相比起来，从小照顾弟弟的程令妍要更有经验，借着这个理由，程令姝让程令妍住在了自己家。
程令妍求之不得。
当时听姐姐跟爸妈说起这件事时，她就满心期待。
她喜欢姐姐，也喜欢笑笑，就算在姐姐家里替她照顾一辈子的孩子，她也心甘情愿。
姐姐又温柔又亲切，不管怎么说，跟姐姐在一起都比待在家里看爸爸妈妈的脸色强多了。
但和她料想的不同，程令姝并没有让她怎么照顾笑笑，甚至连最基本的家务都不愿意让她做。
在这里，她不用做饭更不用洗碗，不用浆洗衣服更不用去挑水。
姐姐让她知道原来她就算懒惰一些也不会被骂，原来男人也可以做家务，也应该做家务。
在这里，她人生中第一次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
干干净净的屋子里摆着一张小床和一个书桌，窗帘和床单都是崭新的，吸满了阳光，散发出温暖的味道。
漂亮的小碎花图案光是看着就让人心情愉悦。
最主要的是，在这里，她还可以接着回去上学。
正月十七之后，程令妍就回学校了。
学校和鞋厂在一条路上，每天早上程令妍跟着邻居家的朋友王燕一起出门，一起回家，程树全和杨花翠愣是没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之前陆鹤明提出过要跟程树全和杨花翠说一声，但程令姝想着既然他们不问，也就没有必要跟他们多费口舌。
反正程令妍现在住在他们家里，跟程家那边也没什么关系。
我过我的阳关道，你走你的独木桥，互不打扰，各自美丽。
*
杨花翠再次找上门是一个星期之后。
每年正月二十五是南水村过会摆席的日子。
按照习俗，在这一天，家家户户会热热闹闹地准备食物招待外来的亲朋好友。
杨花翠此番前来就是来确认程令姝的精神状态的。
虽然她心里清楚女儿不怎么待见她，但一码归一码，这根本不影响她逢人便提自己女儿已经恢复正常的事。
以前她老程家因为这个傻子女儿丢了不少人，趁着这次机会，她势必要把以前丢出去的面子都挣回来。
第二天一早，南水村就开始热闹起来了。
各地小贩带着琳琅满目的商品来到村里街道边摆摊。
会场里还有村里专门请的戏班子来唱戏。
探亲的、赶集的、看戏的人纷至沓来，一时间，整个村子门庭若市，人声鼎沸。
主干街道里人们摩肩接踵，以欢庆拉开村庄新岁播种与收获的序幕。
程家从一大早就开始忙了。
程树全是家里排行最小也是唯一的男孩，上头有六个姐姐。
最大的姐姐比他大了足足19岁。可以说，他从小就是被众星捧月地宠大的。
这几位早已嫁出去的女儿都拖家带口地赶了回来，聊天的女人、抽烟的男人、到处乱跑的小孩挤满了程家的小房子。
厨房里，几位女性长辈围成一圈做菜。
“我听树全说你们家老二已经去鞋厂上班了？”
“嗯。都去了半个月了。”
杨花翠此时还不知道女儿没去打工，点头附和着。
七姑：“今娣可真是听话，不像我们家那个小子，天天在家当大爷，什么事情也不做。”
八姨：“谁说不是呢，我要是有这么省心的女儿，我就烧高香了。”
这样的话对于杨花翠来说很受用，大女儿的事让他们家受了不少闲话，好在家里的二女儿足够听话懂事，也能让他们稍微挣点面子。
杨花翠推开厨房的门，大声喊正在堂屋擦桌子的二女儿来帮忙：“今娣，你擦个桌子怎么这么慢，快点来厨房帮忙。”
当然，杨花翠这么说并不是嫌弃女儿擦桌子擦得慢，只是为了向亲友们表现一下自己女儿有多么听话和顺从。
她需要通过这种方式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
“对了，令姝呢？不是说令姝好了吗？怎么也没露面，我还想看看孩子呢。”
杨花翠回答：“不知道，应该一会儿就到了。老大现在可精神了，夫妻俩人感情也好，把小孩子养得白白胖胖的。”
对于杨花翠的话，屋里其他人显然是不怎么相信。
怎么可能会有人傻了一辈子生了个孩子之后突然就恢复正常了。
卖瓜的王婆都不敢这么自夸。
程令姝没多久就到了。
随着她进门，屋里院里叽叽喳喳的人们也跟着安静了下来。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进门的这个女人身上。
女人一改之前邋遢的形象。她唇红齿白，面色红润，头发也比之前长长了不少，披在耳后显得整个人干净利落。
程令姝本来就个子高挑，即使穿着最简单不过的碎花布衣，气质也尤为突出。
杨花翠看着自己女儿现在的样子在心里默默得意，这一回也算是轮到她来扬眉吐气了。
她迎上去，特意拔高了嗓门：“令姝啊，怎么一个人回来了？孩子呢？”
程令姝本来不想回来，但耐不住杨花翠一次次地让程令妍来催，她只准备来走个过场。
笑笑还那么小，她就更不可能把她带出来。
“陆鹤明在家看孩子，笑笑太小，离不开人。”
“哎呦，鹤明在带孩子呢？妈刚刚跟你姑姑们说你们俩感情好她们还不信”，杨花翠特意强调了陆鹤明在家带孩子，而后转向探着头的一个女人：“二姐，你看我没骗你吧。”
被点名的程家二姐尴尬一笑，看向程令姝的目光不算友善。
这个人，程令姝知道。
程家二姐程有银向来见不得别人好，之前就是她怂恿程树全把程令妍送人的。
“快去屋里坐着吧，你还没出月子，别吹着风了。”
院子里人们没再看过来，各说各话。
杨花翠挣回了面子，只觉得心情通畅，和同样得意的程树全对了个眼神之后，她接着进了厨房。
“你们这也算是苦尽甘来了啊。”
“是啊，陆鹤明那么有本事，以后你们跟着老大家也能享不少福呢。”
“老二女儿也听话又懂事，真是让人羡慕。”
杨花翠被奉承得喜气洋洋，推开厨房的门往外喊：“今娣，快过来给妈帮忙。”
但她没想到，下一秒发生的事情就让她颜面扫地。
只见程令姝拉住正准备进厨房的程令妍的胳膊，对着屋里的七大姑八大姨开口：“妈，姑姑们，忘了说了，我妹妹改名了，叫程令妍，一个女字旁一个开那个‘妍’。以后你们叫我妹妹，请叫她的新名字。”
房间里坐着的几位亲戚面面相觑，看向了杨花翠。
杨花翠同样面露错愕，脸上有些挂不住，苦笑地看着厨房里其他的亲戚：“什么改名了，我怎么不知道。”
“我给她改的，原来的名字不好听，我给她又起了一个。”
杨花翠开口想骂人，但顾念着周围有人，她目光里充满警告，瞪着程令姝，有些僵硬地开口：“什么好听不好听的，这名字也不是你想改就能改的，别想一出是一出，赶紧回屋去吧。”
旁边七大姑八大姨也在窃窃私语：“不是说好了吗？不会是又傻了吧。”
杨花翠警示的目光对程令姝来说没什么用，但程令妍会怕。
隔着衣服，程令姝也能感受到程令妍握住她胳膊的手渐渐用力，想拉着她离开。
她知道，妈妈是个软柿子，她逆来顺受惯了，从来不敢忤逆父母。
但事情不该是这样的，她心底忽然就涌出一股冲动。
不破不立。
她不能就这样算了，她偏偏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再强调一次，她要让妈妈知道，她以前被灌输的那些思想，被圈养出的那种逻辑，全都是狗屁！
“‘程今娣’不过是你们为了求儿子娶的名字，哪里好听了？妹妹的名字我已经改过了，不叫程今娣，叫程令妍！”
大家短时间内被震惊了无数次。
程令姝的嗓门不算小，这番话也传到了正在院子里站着抽烟的程树全耳朵里。
程树全脾气很暴躁，但为了面子还是扯出一个有些扭曲的笑：“你说改就能改啊？”
程令姝不卑不亢：“我改了就改了，她的名字她自己说了算。”
前几天趁着陆鹤明去给笑笑上户口时，她借口要把自己的户口从程家迁到陆家户口本上，把程家的户口本拿了出来。
她不光给程令妍改了名字，还把程令妍的户口转到了自己的户口本上。
不过他们办完手续之后还没把户口本拿回来，所以程树全也还没发现。
如果旁边有相机拍下现在的场面，那大概就是，怒目圆睁的爸、面如土色的妈、破碎的妹妹和倔强的她。
以及一群很震惊到哑口无言的吃瓜群众。
程家的大女儿这是又傻了，又开始说胡话了？但看着女孩的神色坚定自若，目光如炬，早已不是先前呆傻的模样，他们默默否定了这种想法。
这应该是聪明过头了。
程树全两眼一黑：“今天人多，我先不搭理你，过后我再收拾你。老二，还愣着干嘛，快把你姐弄回家。”
“一会儿就把你的东西都带回来，不给她带孩子了，省得累得白天打了一天工晚上还得给她带孩子。”
“让她自生自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