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与端木姑娘同行，自然有责任护姑娘周全。何况方才是在下将天明托于端木姑娘照顾，才害姑娘陷入此等困境。”

    盖聂说话时凝视着江面，神色如常，端木蓉却从中听出了隐藏的愧疚。

    她并不太喜欢他的这种情绪：“此事细究来是流沙的诡计，与你和天明无关。天明当时中了火魅术，想来是将我认作了某个仇敌，此举并非他本意。你不必过分在意。”

    盖聂听她说得风轻云淡，却知道若非途中有枝叶缓冲，此间又是河流且端木蓉会水的话，这位女子在方才的处境下凶多吉少。

    这样一句不必在意，自己恐怕难以坦然接受。

    端木蓉转头，见身边的人虽还望着江水的方向，眼神却没有什么焦点，移开话题道：“其实，我以为先前赤练给的选择中，你会选择天明。毕竟如果是我立誓要保护的一个人，我并不敢去让她陷入险境。”

    “端木姑娘觉得在下的决定不妥？”

    端木蓉摇头：“任何一个被选择的人都不会觉得这个决定不妥当，我也是。”

    “那倘若姑娘与另一个人一同陷入绝境，前来救你们的人却因为两个都想救，以至于你们同时死亡的话，姑娘会如何想呢？但如果他选择只救一人，被救下的人也许就是你？”

    语调平稳，情绪淡淡，是盖聂一贯说话的语气。

    但也许是第一次听盖聂说这么长的一段话，端木蓉不由得真诚代入慎重思索：“倘若我已陷入绝境，死亡其实是必然的事，来救我的人只是为了我而在努力改变这个必然的结果，即便失败了，我并没有什么好想的。

    “但如果我是做选择的人，想来也会只救一人？毕竟许多人都会局限在特定的选项中，我立于当时可能也逃不脱窠臼。即便如今知道了，能够稳妥地救下一个人对于医者重要得多。”

    盖聂反问：“那从开始就被放弃的人呢？”

    女子的声音变轻许多：“纷纷乱世，伤者病者无医者何其多！身为大夫，虽以治病救人为己任，又如何能治这乱世？有乱世就有战争，有战争就有生灵涂炭，有许多人，在被发现前就已经被放弃了。”

    之后是一声叹息，那双本就幽深的紫眸亦随这慨叹而溢满忧伤。

    又觉得伤感太过，端木蓉重新将碎做细浪的心情整合成东流之川，郑重道：“这也正是我加入墨家的缘故。”

    沉默又弥散开来，两人一同看着隔江山岭的影子逐渐拉长，不多时便触及脚下的石块，俶尔将石块也掩盖过去了。

    盖聂搓了搓天明晾着的衣物，发觉已干了九分，便着手替他穿上，才将人叫醒。

    天明睁开眼睛后恍惚了一会儿，抬手揉了揉眼睛，半梦半醒地向盖聂道：“大叔，我做了一个好长的梦……”

    话未说完，猝然转头看见另一侧的端木蓉，先吓得跳起来，却有些心虚地躲到盖聂身后去了。

    盖聂转身护住他的肩膀免得他落到江里：“天明，怎么了？”

    天明挠了挠头：“那个……梦里，我把怪女人从路边推下江里去了。”

    端木蓉冷声：“你要不要抬头看看到底是不是梦？”

    天明依言抬头，只见两面的陡崖直插天际，露出一条狭长的碧蓝上空，蓝空尽头是奔涌的江水，一直连接到三人脚下。而三个人此时正站在江边一小块突出的岩石上。

    “不是梦？！”

    “不是。所以你是不是该解释一下，为什么会将我推下来？”

    天明垮了脸，双手绞着衣角，看了看盖聂的前襟下摆，又转看向端木蓉的短靴，目光来回移动，只是不敢看两人的神色：“那……大叔，鸟羽符的事，你们是不是也知道了？”

    “是的。所以可不可以给大叔一个解释，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好的，大叔。那天下午，就是从镜湖离开的那天，那个红衣服的坏女人来找过我。我从她眼睛里看到了我妈妈，她站在樱花树下看着我笑，眼角却流着眼泪，我跑过去，然后她蹲下身把这半块玉佩挂在了我脖子上。”天明说着看向端木蓉，“这时候她就来了。

    “那个红衣服的坏女人只递给我一根鸟羽符，说这样她就能找到我，和我讲我妈妈接下来的事，然后交代我不要说出去就走了。”

    “想不到当初流沙的动作竟这样快！”端木蓉感慨。

    几乎是他们前脚看到谍翅鸟，后脚赤练就找到了天明。

    盖聂点头。继续追问天明：“但那根鸟羽符被发现了，后来呢？”

    “后来那个女人又找到了我，这一次我看到了宫殿里燃烧的大火，我妈妈站在大火中只是哭，我向她挥着双手，但离她越来越远。然后那个坏女人又给了我一根鸟羽符，说她没有恶意，不然两次找到我都可以动手，而且聂大叔这么强她也不敢有恶意，我就……相信了。

    “之后就是今天，我还以为我在做梦……那个坏女人找我的时候听到了大叔你们的对话，然后我就被她抓住了，之后我就不太记得我做了什么，只记得我看到大火中还有个举着火把的人，我把那个人推开，然后发现怪女人被我推下了路边。”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你看到的那个举着火把的人？”端木蓉回想当初，月儿便直接认错了卫庄。

    “我就是知道啊？”天明似乎对这个问题感到莫名其妙，“你们长得又不一样，她看起来……”

    天明的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他单手抱头似乎在思索，却终于想不起来，“我忘了……她看起来很高，蒙着眼睛……我的脖子好热！”

    “天明，别想了！”端木蓉急出声打断他的思索，下意识看向他的后颈，果然见封眠咒印的痕迹若隐若现。当即出手将真气打入他体内，直到封眠咒印被抑制住方才松了口气。

    然后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在盖聂看来会不会太熟练了些？

    幸而他未说什么，倒是天明为之前的事诚恳向两人道歉：“对不起，大叔。对不起，怪女人。”

    “嗯？”端木蓉对这个道歉表示疑问。

    “好吧。对不起，蓉姐姐。”

    端木蓉不过随口一驳，不曾想之前听到闭目的称呼还有改口的一日，一时反而不知如何反应。

    最后只裙摆一晃转过身去：“既然你都肯改口，我就当没白摔这一趟了。走吧，不然天要冷了。”

    “嗯？要去哪里？”

    “我带你们去墨家的联络点，不然你想在这里过夜吗？还要爬过三十丈呢。”

    “爬过三十丈！”天明看着端木蓉专心试验一旁的藤索是否结实，转向盖聂寻求判断，然后见他的聂大叔点了两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