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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岁末这几日格外冷,不久前才下过雪,庭院里的雕梁画栋在琼枝玉屑妆点下,别有番琉璃般通透的雅致意趣。

    八角攒尖的重檐亭内,槅扇紧闭,帷幔垂曳,青铜狻猊香炉上方,云烟袅娜弥散开来,熏染出宁和静谧的气息。

    铺着锦茵毡席的乌木案上,是纵横交错的棋枰,黑白子摆成长空射燕局,战况已进入最后阶段。

    一粒打磨得光滑细润的黑色鹅卵石棋子被轻轻拈起,透着樱粉薄红的指尖在上面摩挲了下,将棋子缓缓转了半圈。

    棋枰旁默默围观的几名少女面上皆流露出无可奈何之色,黑子被白子围困得尽显颓势,瞧不出半点生机,二三子之间若寻不到破局之法便再无路可走,奔逃至此,已差不多能预料出胜负了。

    棋路分明行至绝境,执黑子之人却未见焦灼,鸦青云髻上珍珠流苏悠悠然垂落,在鬓边摇曳出明晃晃光影,越发映得春山栊翠的眉目恬淡平和,波澜不兴。

    低垂的长睫轻缓眨动了下,敛眸看向棋枰中间被忽视的缺口,为了藏这处生门,黑子绕着棋盘奔逃了大半圈,眼下正是收网的时候。

    那枚被拈在如玉指尖摩挲的黑子,轻轻落了上去,碰撞在棋枰上的短促脆响尚未消散,众人不及看明白这一子带来的影响,刺耳的喧闹声就隔着厚重的挡风帷幔传了进来。

    亭子里无论是下棋的还是观棋的,都被扰得分散了注意,疑惑究竟发生了何事,很快动静的源头就冲到了跟前。

    “薛四,你家狗奴才干的好事!”

    被唤之人从棋枰上抬起头,就见帷幔猛地自外面掀开,寒风立即涌了进来,吹拂得她鬓边流苏珠串簌簌乱颤,紧接着一条段成两截的鞭子就被甩在面前。

    低头看了眼,鞭子她认得,材质是罕见的犀牛皮,比普通牛皮更为柔韧结实,制作起来需近百道工序,此刻却惨烈地从中间被扯断了,银鎏金手柄处镶嵌的玉石亦被摔出了裂纹。

    这条鞭子乃陈家千金平生爱物,得到的当天就四处炫耀,日常更是爱不释手,如今断成两截,猝然砸在面前的棋枰上。

    “陈溪你发什么疯!”看着凌乱散落一地的黑白子,棋枰对面的祁云绣发出惊怒尖叫。

    闯进亭子的人气势汹汹,扯着嗓子控诉,“我鞭子断了!”

    祁云绣气势同样不输,“你鞭子断了弄乱我棋盘做什么?我好好的在这下棋跟你鞭子有什么关系?”

    “要怪就怪她——”陈溪指着棋枰另一边岿然不动的杏黄衫少女,怒气更盛了。

    祁云绣先是被她冲进来甩鞭子吓了一跳,而后即将分出胜负的棋局被搅毁,心头火起,飞快打断她,“闯进来弄乱棋盘的是你,扯什么别人!”

    这两人都是难得的大嗓门,中气十足地闹腾起来,杀伤力不分敌我,亭中观棋的几位闺秀被这阵仗吓得不敢吱声,不约而同往旁边退了退。

    坐在棋枰边直面战火的薛皎皎被吵得脑袋疼,忍受不了地开口,“陈姑娘不妨先说说发生了何事。”

    原本正跟祁云绣掰扯的陈溪立即将怒火转移过来,“你家奴才将我的鞭子弄断了,这可是我今年的生辰礼,上好的犀牛皮,镶嵌的冰翡翠石!”

    薛皎皎将目光挪向亭子外,看到她口中惹事的奴才正行至石阶下,修长矫健的身形,挺拔如松的脊背,裹在厚实衣衫下仍旧流畅分明的线条,无一不蓄满了少年人蓬勃的力量感,而深刻清晰的面部轮廓,健康的蜜色肌肤,愈发使得他格外有辨识度,随意一站都矫矫不群,即便通身弥漫着冷肃气息,仍旧挡不住有人往跟前凑,也不知刚才怎么同陈溪撞上了。

    对上她探询的目光,尽管那双桀骜的琥珀色眸子里毫无慌乱,压根未将气势汹汹的刁蛮大小姐放在眼里,在对方告完状后,他仍旧欲躬身请罪,毕竟家奴若太不知分寸,未免显得主人管教无方,然而腰身尚未弯折下去,便见薛皎皎微不可察地摇了下头,制止了他的动作。

    从陈溪携带着强烈个人情绪的描述中,薛皎皎大致推测出发生了何事。

    暗叹护卫长得太招摇也是种麻烦,眼下她就不得不面对这种麻烦,淡淡收回目光,不再去看石阶下那道引人注目的身影。

    因着有个在宫中当贵人的姑母,陈溪在盛安出了名的骄横跋扈,之前曾设法向她讨要石阶下那俊俏护卫,被婉拒后,大概心中不平,每次见到总按捺不住难为一番,眼前这桩官司无非是撩拨不成反被教训了。

    陈溪仍在怒火中烧地指控,“你那目无尊卑的奴才若是管教不好,我可以替你管教!”

    祁云绣没忍住,抬眉瞟了她一眼,这“管教”二字有点意味深长,若是换了别人祁云绣不会多想,但眼前这位嘛,就很难不让人想入非非。

    等她一通猛力输出完了,薛皎皎方才开口,全不似她那般中气十足,语调轻缓从容——

    “说到尊卑,陈姑娘这番话,从头到尾我可没听出半点尊卑来。”

    陈溪扬起下巴,挑眉冷哼,“我没尊卑?说什么笑话呢。”

    论家世自己可比薛家这破落户高出不知道多少,也配跟她论尊卑,什么玩意儿!

    仿佛没看到她眼中横溢的轻慢鄙薄之色,薛皎皎继续说道:“当年乌古烈背盟叛乱,勾结铁弗突袭朔风,致使朔风城破,我父兄族人力战而亡,城中血流成河,尸骸遍地,我一介弱女能死里逃生来到盛安,便是陈姑娘口中的奴才一路相护,生死不弃,历尽艰辛方得以将军报从朔风城带出来呈交陛下,正因如此,陛下亲赐‘忠义千秋’牌匾,并授宝刀以示殊勋,如今这牌匾尚高悬府中,陈姑娘一口一个奴才,极尽轻辱,丝毫不将陛下的金口玉言放在眼里,这尊卑二字,可见陈姑娘半点都未在意。”

    当年朔风遭逢大难,城中守军尽皆覆灭,远在盛安的朝廷不明实情无法妄动,直到两个十来岁的孩子千里迢迢将记载哗变详情的军报上呈天听,朝廷才得以知晓事件始末,天子感念薛家遗孤危难中不忘国忧,亲笔题字赐匾,以昭丹心。

    纵然是奴才,那也是天子亲口褒奖,馈赠宝刀的奴才,旁人都得高看几分,陈溪话里话外满是贬低不屑,可不没将天子放在眼里。

    陈溪一时语结,“你胡说八道!”

    薛皎皎嗓子绵软,吐词清晰,音色悦耳,哪怕此刻与人对峙,语调都是舒缓动听的。

    “我哪一句胡说八道,是陛下赐予的忠义千秋四字,还是你口出恶言轻辱我得陛下赏赐的护卫?”

    棋枰边端坐的少女微抬起头,迎向居高临下怒瞪自己的陈溪,眉目依旧恬淡,分明是仰视的姿态,却比面前俯视之人更显从容,鬓边摇曳的珍珠流苏都未曾乱了节奏。

    从薛皎皎出声开始,祁云绣就闭上了嘴,捧着热茶默默旁观,此刻方从茶盏后面抬起脑袋,补充了句,“陈姑娘方才那番气势纵横的话,我听得清清楚楚,在座但凡耳朵没聋的,也都听得清清楚楚。”

    亭子里默不作声的几位闺秀暗自尴尬,陈溪有个在宫中当贵嫔的姑母,祁云绣有个位列三公的御史大夫亲爹,不管是哪家她们都不欲招惹,故而方才那番争执没有参与其中,现在就更没法开口了,难道为了避祸要主动承认自己是聋子?谁都拉不下这个脸,于是各自低头不语。

    众人的缄默越发显得陈溪孤立无援,她面色变换,难看至极,偏偏找不出理由反驳。

    自幼被娇宠惯了的人,从来没将底下奴才放在眼里,打骂责罚都是看心情,被个破落户家的奴才弄断了鞭子,这叫她如何忍得。

    姑母虽是宫中贵人,但在天子跟前一样得倍加小心地侍奉,唯恐行差踏错,更别说有不敬的言行,薛家破落户掐住这点,确然让她下不来台。

    恰逢此时,同来祁家赴宴的陈嵩听闻妹妹气势汹汹找人寻衅,恐她将事情闹得难看,匆匆从前院赶来,将方才对话听了泰半,忙上前拉人。

    “哎呀,妹妹在这儿呢,让我一通好找,我才得了块上好的玉石,你上回不是说想要新镯子吗,正好拿去给你打造一对。”

    陈溪犹自忿忿不甘,“阿兄,我的鞭子!”

    “日后给你寻个更好的。”

    陈嵩比妹妹想的多,薛家阖族在朔风死绝了,只剩下这么一个孤女,按说没什么好顾忌的,但事情不能光看表面,陛下亲赐墨宝,连这孤女身边的护卫都得了恩典,原本没落的方家因沾亲带故收养了这孤女,连带都被陛下看重了几分,这意味着什么?

    他虽然一时想不明白,至少清楚薛家即便没人了,但在陛下心中并非毫无分量,如今妹妹为了条鞭子跟人起冲突,且不说传出去不好听,若是风言风语飘到陛下耳边未免影响宫中的姑母,于是赶紧好言相劝。

    “陈公子。”薛皎皎从棋枰边站起,她一身杏黄衣裳,装扮不见华丽,气质也不显张扬,但一眼望去,依旧是亭子里最瞩目的,此刻袅袅欠身朝陈嵩施了一礼,声音略抬高了几分,“方才令妹怒气冲冲掀了我的棋局不说,又一通不堪入耳的斥骂,这情形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蛮横无理给了人委屈受,若真是我做了什么有失分寸的事,起码也要叫我知晓,该是我的过错,我一定认。”

    “他扯断了我的鞭子!”这回不敢直呼狗奴才了,陈溪指着台阶下的挺拔少年,一脸愠怒不甘。

    薛皎皎转向自家护卫,“何故断人鞭子?”

    之前想要请罪被她拦住,此刻被问及,薛曜神色如常,不慌不忙答道:“方才院中偶遇,陈家小姐半路拦住奴不让走,奴不敢违逆,亦不敢唐突千金贵体,故自行躲避,未料陈小姐用鞭子在背后偷袭,奴不知是陈小姐,一时失手折断了鞭子,请主人责罚。”

    这番话说下来,众人心里哪有不明白的,什么情况下才会不敢唐突千金贵体?看向陈溪的目光中越发带了几分隐晦深意。

    时下盛行奢靡享乐之风,权贵人家养外室蓄面首是常态,这世上尽管对女子有诸多束缚,但身为贵族阶层,总是享有特权的,其中亦有作风豪放不输男子的,在当下对美的追求是上到门阀士族下到平民百姓都广受认可的风尚,好美色并不会被认为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伤风败俗行为。

    身为未出阁的女子,青天白日撩拨俊俏护卫,虽算不得惊世骇俗,但到底有失体面。

    陈溪是要脸的,别有意味的注视之下,更加怒不可遏。

    “你这狗奴才……”

    刚张嘴开骂,立即被兄长扯住袖子,“住口!”

    众目睽睽之下,这事闹大了有损女子闺誉,姑母虽有恩宠,但还没被宠到让天子色令智昏的地步,唯恐她再生事端,陈嵩招呼侍从将人看住,而后向亭中杏黄衣裳的少女欠身拱手。

    “舍妹年幼,行事鲁莽,今日被毁坏了随身爱物,难免心中不平,言语不慎之处,薛姑娘雅量,勿要同她一般计较。”

    “陈公子言重了,在座的都是年纪相仿的姐妹,也没见谁成天冲人扬鞭子,陈姑娘长我一岁,长幼有序,我应当礼让,何况陈公子拳拳维护,即便是看在这份兄妹情谊上,我又怎好计较。”

    祁云绣差点笑出声来,原本就是自家刁蛮妹子不讲理,平日逞惯了威风,如今闹得下不来台让人瞧了笑话,陈嵩也是个不老实的,舔着脸扯理由开脱,扯什么理由不好,非扯年龄,活该越描越黑。

    说到底也就仗着如今薛家无人,要不是当年阖族折在了朔风城,陈家这种攀着裙带鸡犬升天的暴发户又怎么敢如此上蹿下跳。

    陈嵩到底多读了几年圣贤书,更顾虑礼义廉耻,做不出扯着喉咙撒泼斗狠的行径,被薛皎皎绵里藏针的一番话臊得面皮发热,再说下去无异自取其辱,于是匆匆告辞,又哄又劝将气咻咻的妹妹拉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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