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人

    刹那心里一咯噔,头脑像被剜去般镂空,余宁再次探手向床上人的鼻翼下方……

    然而,依旧一片死寂,没有丝毫鼻息。

    胸口像压了千钧般沉甸,手指有些颤抖着掀开小乞丐盖着的经年破败的薄被。

    瞬间,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棉被内里,未干的鲜红和凝固的铜红混合着浸染大片,顺着血迹,瘦细的手腕处乍现一道触目惊心的刀痕,此刻刀痕处还在一点点往外渗出鲜红,而小乞丐的另一只手里,正牢牢攥着一个尖锐的瓦片,像是从这暗室的墙垣刮下来的。

    心里的调味剂被打翻,各种滋味混在一起,到最后演变成一种不可言喻的悱恻。

    小姑娘喊自己姐姐,她还记得自己……或许因为先天痴傻,她并不知道这次抓她的人就是曾经灭她全家的恶人,也不知道这些抓她的人是好是坏,但她却知道要向着姐姐——姐姐是被这些人吓跑的,这些人可能会对姐姐不利,又或许是感知到了暗室的可怖,自知难逃灾祸,最终她选了记忆中几近消散痕迹的饱饭和好觉……

    余宁试着用手帮小乞丐理了理有些发灰的发丝,却发现这些它们如同被硬泥禁锢的黄草,怎么也拨散不开。

    当年小乞丐还不是乞丐,是富贾员外宋家的独女,虽先天痴傻却是一家的心头宝,余圳窥觎宋家百田已久,企图种植廉价谷粟充粮仗,以伺机克扣朝派粮仗从中牟利。但又不能明抢,便策划了一场意外失水,屠了宋家几近满门。

    那也是余宁第一次与余圳和新夫人李氏暗中对抗。得到消息她连夜前往宋宅通风,试图让宋家告官,奈何宋员外不信她的托词,坚信余家向来以良善示人。

    宋员外拼死护了小女出逃,留了两份细软遗物,一份给了余宁,托她将小女送至远郊的外戚家,另一份留给小女,足够小女过活一辈子。当年那外戚满口应是地接纳了宋家小女,如今看来,小女变乞丐,那家收留小姑娘的人,定不是善茬!

    自此,她也懂得直接告密罹难者行不通,干脆暗中搜罗罪证,余李两家势力雄厚,非一罪一桩可瓦解,那就先从内部逐步搅乱两个大家,待两家反目成仇,两虎相斗之时,再趁乱坐危一举端盘。万事不离财 ,宋员外赠予的钱财也给她的行动提供了莫大帮助。

    余宁帮小乞丐掖了掖被子,就要转身离开。此刻绝不是多愁善感的时候,暗室不宜久留,人既已去,那便只能向前看。

    待夜深时分,必须出门一趟,亲手杀了那个许公子!

    宋家姑娘已去,自己给宋家报信的身份再次沉入海底,现下该想的,应该是坠仙楼那个嫖客。出了今天白日的事,虽不知什么原因那位名许公子的第一时间掩护了自己一回,但谁知道他日后会不会为了邀功跟余家人说出什么添油加醋的实情,以及余圳,白天武侍或许做不了主不能带走许公子,但余圳得知此事定不会善罢甘休,要不了多久,他必定会派人抓来许公子审问,届时严刑逼供,怕是对方挨不住。

    要怪只能怪许公子倒霉,他绝不能留!何况他只是个玩弄女子的嫖客,没什么滥杀无辜的!

    她已经差了内信去打探过,那位许公子最近每日白天外出游玩后,入夜还是会回青楼歇息。

    回到自己的闺房中,她早早就熄了灯,静待屋外的寒意达到一日最深时,那便是夜色最深时。现在府上估计都在忙着给余婉寻郎中,不过此地到底不是宫内,夜半找个医者绝不会随叫随到,而眼下估计也没人有空会搭理自己——要逼问她给余婉吃相克食物估计也在明日,且就算他们现在找来,她如今一个“傻子”,不见人影倒也不足为奇。

    夜过一半,待余府灯火黯淡下去,府里也只剩下屈指可数的几个仆人上夜,余宁像惯常一样,从后窗紧挨的后墙翻出府内。

    夜半一片寂寥,坠仙楼也隐入黑云,只有瓦垄两角的鸱尾能被少许的月光佛亮身形。

    汇着蚊虫细鸣,余宁一个干练甩钩,接着一个电光火石的腾跃入坠仙楼后院,很巧的是,那间许公子留宿的房间轩窗竟然被叉竿支棱了大半,她蹲下半身,只允许目光透过轩窗空隙往里看。

    屋内比院子里要暗,不仔细看是黑乎乎一片,她硬确认了几遍,外室没人,内室隔着帘子,屋内没有风吹草动,整间屋内宛若沉入深海。

    她这才用双手扒住了窗槛,几乎没发出任何声响的,漆黑的衣料蹭过轩窗,完美别过了叉竿,再一个轻飘飘的落地;右手摸出腰刀,刀身离鞘,擦过内外室隔绝的锦联,直逼床上的人。

    就在刀尖逼近那个渐渐显出轮廓的面庞时,突然,余宁的手腕被一股强力钳住。

    “姑娘是装傻?”床上的轮廓突然开口道。

    那人力气生大,余宁见右腕动弹维谷,没有丝毫犹豫,一记左拳立马抡上声音源头的那道灰色轮廓。

    接着听见“哎呦”一声,感觉右腕钳制自己的拿到力量有所缓和,她赶忙用力一抽手,瞬间一道刀刃划破皮肉的声音,声响未落,又传来求饶的人声:“饶命饶命,大小姐饶命,别杀我别杀我!”

    余宁哪里管这些,要说是个普通人她倒会犹豫一下,可眼下这人可是个逛窑子的浪荡竖子,不足挂惜,她抬刀就往床上刺去。

    床上人眼疾手快,一个翻身下床,余宁直接从怀里掏出抓钩往半开的轩窗一扔,勾爪直接把窗子带合,发出一声嘎吱响声。

    不过出乎意料的,翻身下床的人并没有超外室的门窗跑,而是跃到床头点亮了屋里的灯。

    余宁见状,直接握刀向人追去,在离那人不过几步距离时,突然眼前一亮。

    “再过来我喊人了啊!”

    只见许公子半仰着头,一手抵在鼻子处——鼻孔处可见被擦拭过的血痕,另一只手则五指朝上做出了一个“止住”的手势。

    “打人不打脸啊!你看这都出血了哎,到时候再青一块紫一块的,这还怎么吸引漂亮姑娘!”

    余宁听后发出一声不屑的鼻哼。

    许公子听到后,又立马转意:“不过也不亏,毕竟是被这么漂亮的姑娘打!”

    余宁见对方这副德行,瞬间心里刺挠,正巧趁着对方说这话懈怠的功夫,一个健步就要把刀伸过去。

    没想到这纨绔子弟反应还挺快,立马一个后退:“我叫人啦!”他叹了口气,做出一派若有所思的神色,“哎,姑娘你这么凶,就算你长得倾城,也难嫁人啊!”

    “关你什么事?”

    对方不答反说:“难为今天余家那几个武侍了,找了那么久的贼,却不知道贼就在身边,还是个‘傻子’。”他抹掉了鼻尖最后流出的一点殷红,止住了鼻血,摆正了脸颊,黑色的瞳仁直视余宁:“你觉得你今天杀得了我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

    “那我喊人?”

    余宁当然知道,对方喊人是眼下最坏的情况,引来众人旁观,自己的身份就会彻底暴露。她思考片刻后,开口:“你是男人吗?”

    许公子听到这个问题后明显有些无语:“那不然呢,我是人妖吗?”

    余宁反倒淡定下来:“你先别急,我是想说,你如果是男人,就堂堂正正和我打一架,叫一群人欺负一个姑娘不好吧?而且我看你身手应该也不错。”

    临了还顺水推舟夸了对方一把,激人的方式不止有贬低,夸赞也不失为一种策略,而要是两者结合,说不定会有出人的效果。

    谁知道对方根本不吃这套:“正因为你是姑娘家,我才叫人啊,你想啊,且不说我从来不打女人,就是退一万步,咱们短兵相接,你也不是我的对手啊!而跟你动手,既坏了我自己的规矩,又伤了姑娘你,这落不下一点儿好啊!而叫人呢,起码没有坏我自己的规矩,这样权衡下来……”

    “公子若是想叫人方才便叫了,现在既不愿和我交手,也不喊人,想必还有商量的余地。”余宁干脆退一步说话。

    许公子现下鼻血也止住了,只是鼻翼一侧略微有青肿显现。对方似乎也察觉到自己脸上的变化,一只手试探性碰了下鼻翼一侧,立刻吃痛缩回:“余姑娘果然聪慧!”

    “那在下……就直说了?”

    余宁眼神默许。

    “明日姑娘可有空?”

    “许公子无需卖弄客套。”余宁懒得听对方说外交辞令。

    “听闻余姑娘针绣不错?”

    针绣,那是余宁生母赵氏在世时教她的女红,赵氏刺绣功夫在京畿一带妇孺皆知,也可谓小有名气,余宁作为膝下,自然有所相承。

    “不到一日功夫,许公子把我揆度得倒是细微。”余宁讥诮道。

    “不敢不敢,只是应运而起罢了。在下这边需要做一样刺绣,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选,那日瞧见姑娘,便顺带着打听了一下。”许公子这时也不维持着两人对立的局势了,干脆就近坐在了床沿,脸上依旧带着点笑意。

    按说这笑不明其意,该为轻浮,可偏偏这人生得清秀,反倒把笑变成了局促的调和剂。

    不过余宁根本不在乎眼下气氛如何,她现在只想着暂时委曲求全,等到了时机必定了结了眼前这厮。

    “公子能来青楼这种地方,又身家显赫,还找不到一个女子给做针绣?”她没好气地诘问。

    对方闻言突然一拍掌:“姑娘可说到点子上了!你有所不知,这刺绣可不是给我做的,而是给一位老妪。”他又吁了口气,“这老妪先前有个独女,小女也善女红,曾亲手缝了个香囊给老人家辟邪用。奈何小女害病命薄先一步去了,自此这香囊便成了老人家唯一的念想……”

    他低落地扶了扶脑袋:“要说我也是该死,一日去乡下篝火,竟不小心把老妪的香囊给点着了……老人家就差把我剥了皮放篝火上烤了……”

    “然后你就找人打算给老人家重新绣个香囊?”余宁问。

    “旁人绣的终归比不得原先的,我也尽力弥补过失给了老人家不少金银,但香囊……老人直言要亲眼看着来者缝纫一针一线,不可纰漏一个步骤,而且刺绣者神态也得像她已故的小女。能按着步骤刺绣倒是不难,只是这神态……着实没几人模仿的来。”

    “那万一我也不合老人家眼缘呢?”余宁如是问。

    “那就跟姑娘无关了,姑娘只需到场刺绣即可。事成,你我二人便一笔勾销!”许公子信誓旦旦看向余宁,漆黑的瞳孔映出烛光的形状。

    “说话算话?”

    “一言九鼎!”对方干净利落答,而后竟似无事发生般伸了个懒腰,懒散地打了个哈欠,口齿也随着打哈欠吸入的空气而有些含糊,“时辰不早了,姑娘也早点回去歇息吧,明日约个时辰吧。”

    “巳时?”余宁挑了个方便的时间。

    “这么早?”许公子抱怨道,“现在都几时了,睡不够啊!”

    “晚点我家中有事。”余宁措辞,她不想久拖,拖一刻眼前这位就有可能被余圳先一步带回府中逼审。

    许公子这才勉强答应。

    ……

    翌日日升半晌,晴空万里,巳时气候刚刚好,不热不凉,万丈晨晖均匀地笼罩住一蹦一跳的少女,连带着乌发上一支支珠钗玉篦熠熠生辉,终于,几近蔓地的青色裙摆落定一处。

    “姑娘早啊。”许公子率先发言,鼻翼一侧因昨夜打斗而留下的青肿有些显眼。

    余宁却没有理会,顾自顺着长街就要行离。

    她懒得和这种轻浮子弟嘘寒问暖,何况面前这定时炸药早晚要被自己手刃刀下。

    许公子吃瘪倒不灰心,扭头就跟上了对方:“等等我啊!”

    两人就这么顺着既定路线行了一阵,突然,许公子竟跑向了路口边沿的玩物小摊,举起一只印了牡丹的拨浪鼓,边摇边举给余宁看,嘴角的笑意却不同昨日:“这个有趣!”

    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异样瞬间被余宁捕捉道。

    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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