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芷溟想着今天需要练习火诀就出来了。

    她一撇头,瞧见厅堂里有三个人端坐着,好像都是男性,其中一个是宁合,另外两个不认识。

    芷溟如同没看见那两人一般,绕过了他们,直接走到宁合身旁询问道:“宁合,灯笼在哪儿?”

    她记得昨晚上他手里提着的灯笼里就有引火之物,是练手的绝佳材料。

    “在卧房,就是……”宁合的声音越来越低,他不知道待会儿该怎么跟那两个人解释,脑子里一团乱麻。

    “柜子和床之间的夹缝里。”

    等她走后,元五和江炳两个人围着宁合连珠炮般发问。

    “她怎么这么高,是个外乡人吧?”

    “她是要跟你在一起长住还是怎么着?”

    “虽说人各有命,但是你要是干这个可得想清楚了……”

    “就是,你要是干这个,咱们村子再容不下你了!”

    宁合气愤不已,他朝着这两人大声说道。

    “你们说什么呢!她是我堂姐,我姐姐让她来住一段时间,为了……”

    他很少撒谎,此刻已经满面通红,手也紧紧地攥在一起。

    “为了……祖母想吃些梨干。”

    江炳和元五对望一眼,半信半疑。

    宁合宁杳的母父都是异乡人,年轻时候跑到这里扎根的,要不然怎么会六年前乘船出了事之后,再没有其他亲戚出面养几年这对大孩子。

    宁合一直以来清清白白从不逾矩的模样,村里人也都是心中了然。

    “既然是亲戚,那就……”元五似乎也不打算为刚刚的失言道歉,嘴里咕噜了一阵,摆摆手告辞了。

    宁合看着端坐在那里沉思着的江炳。

    他还在撕鱼干,一点点伴着下酒。

    “那个……你堂姐婚配了吗?她家世怎么样啊?”

    江炳想着自家的大儿子也到快到十五了,嫁给村里人还不如嫁个能对他妹妹有助力的。

    虽然诺儿今年才六岁,但启蒙夫子说过了,她以后是状元的命。

    “她呀——”

    宁合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

    或许是开头便撒了谎,再撒一个谎也没有那么难。

    “从小到大都是锦衣玉食,母亲在京城当大官,家里什么都有,根本不缺男人。”

    江炳讶异地看了他一眼,知道他话里有话,没好气地放下手里的鱼回家了。

    宁合见他们都走了,心里一下子空下来,他没顾得上收拾桌子上的碗筷,只想去找她。

    灶台处的窗户纸破了好几个洞,露出外界的柔和阳光,树木天空都十分明亮清晰,尽情舒展浸润在金光里。

    连那些已经灰黄的草,不远处飘来的枯柳叶,也仿佛被风吹一口气就重新活了过来。

    灶台处的门敞开着,一条极短的小路通向院子。

    女人眉目弯弯地站在院子里,看上去分外得意高兴。

    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

    宁合正好奇着,忽然瞧见院门檐下垒起的许多他一点点搬回来的枯枝,不知怎地突然窜出来火焰,那火焰像一只橙红色的蝴蝶,飞舞了一圈,一点点的火星子连成一片,已经开始烧了。

    “着,着火了!”

    他急得差点绊一跤,有些笨拙地返回灶台处取水,可他力气也很有限,只能举着一瓢摇摇晃晃的水靠近那堆越烧越烈的干柴,努力扬起挥洒出去。

    芷溟惊讶不已,怎么陆地上的东西这么易燃的,施火诀比之前要容易百倍。

    就像是动一动念头,都不需要念咒,那些就会自己烧起来。

    “哪里有水啊?”她有些惊慌地朝他喊着。

    “那里有一口井!”宁合快急哭了,给她指了个方位。

    水缸里的水他今天中午用了许多又没添,已经见底了,怕是怎么都不够用。

    芷溟一改之前的慢悠悠,风一般地跑到井边,她伸头往下探,那石头砌的洞口深不见底,水离她好远好远。

    虽然她天生就会控水,却还是累得呼哧喘气。

    用念力驱动那些水往上跳再往右拐弯去浇灭火焰,需要行那么长一段路,她根本做不到控制得随心所欲。

    她手忙脚乱,额头上都出了薄薄的汗。

    那水流要么行到中途就停了下来,要么就是没准头,歪了一些。

    等到她能艰难控制住的时候,那院子的木制围栏已岌岌可危。

    幸好火最终没有蔓延到整个院子的篱笆上,就是烧坏了两根跟那些枯柴粘连着的木头。

    “……”

    宁合看呆了,他有些后怕地缓缓靠近那片余烬。

    大部分枯枝都变成了浓黑色的灰,一张一合地闪着点点红光。没有被烧到的柴也被水淋得透透地,和底下浑浊反光的泥水混杂在一起。

    心里的害怕逐渐消散开,随之而来的是浓浓的忧伤。

    他紧抿着唇,眼眶红红的,想哭又哭不出来。

    天知道他攒这些柴火攒了多久。

    芷溟见他如此悲伤的模样,心里霎时被内疚填满,她沉默了大概半刻钟,还是逼自己开口说话了。

    “你想让我怎么赔给你?”

    “你真的要赔给我?”宁合难以置信地看着她,闷声补了一句。

    “你之前给了我很多钱……不用赔了。”

    他的眼里闪烁着泪花。

    “我……我不怪你。”

    “难道钱能换来所有的东西吗?”芷溟被他这么一拒绝反而有了些气。

    “我会赔给你的,你只要告诉我去哪里找这些东西。”

    “山上有,你愿意走这么远的路吗?”

    宁合有些委屈地眨眨眼。

    这女妖精看起来很懒的样子,如果她背柴背到一半不肯走了怎么办?

    “有什么不愿意的?”芷溟不解地看着他。

    “现在就去。”

    菱山不接陆地,山体高高的,更像是一座小岛,山上并没有狼和老虎之类的猛兽,毒蛇和其他小动物占满了整座山。

    水杉和松柏等各种树木长得尤为高大,树冠连云蔽日,如一块织满深黄黑绿花纹的破旧厚毯,漏着点点金光。

    宁合以前上山总是有些担忧,毕竟山里人烟稀少,他如果不小心摔倒了只能忍痛艰难回家,再拿钱托人去给他带药。

    这样的事情发生过两次,两次都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悲伤阴影。

    “这些树,为什么会长得这么高?”芷溟沉默许久忽然发问。

    她见宁合低头沉思着,忍不住捏了一下他的手。

    宁合惊呼一声,回过神来看着眼前的女人。

    她对一切都好奇的样子,真的很像个婴孩。

    “长了几百年,上千年,就会这么高。”

    他也脸红地回捏了一下。

    “你为什么要牵我的手?”

    宁合有预感这女人并不喜欢他,他满心好奇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那不然呢?你就会拽我的衣服。”芷溟没好气地呛道。

    宁合瞥了她一眼,这冷脸惹得他也有些不快,他垂下头小声嘟囔道。

    “是多名贵的料子?我连摸也不能摸吗?”

    原来她把这衣裳看得这么重,宁愿迁就他去牵他的手也不想他触碰到。

    是见自己整天干活,嫌弃他一双手太粗糙了罢。

    “不是,这衣服是我的皮,你们人类的衣服能脱,我的衣服和我是一体的。”

    芷溟只好忍耐着性子跟他解释了一遍,细眼中的眸光流露几分无奈。

    “……”

    宁合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昨天在那间铺子里,看到那些花花绿绿的布,居然都是拿来做你们身上穿的衣衫,真有意思……”

    那天下午,自己心里像是在不停冒泡泡,快乐一点点出现,消失,然后又出现。

    她简直想在码头一直这么待着,就待在那些数不清的漂亮东西里。

    “那你现在,是光着的啊?”宁合小声问道,将头压得更低了。

    芷溟刚想应一声回他,忽然清晰地瞧见他鼻子正涌出红色的血水往下滴,侧脸看上去分外滑稽。

    “……?”

    宁合也感觉到上唇凉凉的,他用右手一抹,鲜红得刺眼。

    他瞪大双眸,难以置信地看着手上的血迹。

    “你,你一定是给我施什么法术了,一定是……”

    此刻他脑子里已经乱得找不到东南西北。

    “别赖我身上,不是我干的。”

    芷溟的眉目和语气都是冷冷的,连手掌心的温度也好像变冷了。

    宁合静静凝视着她,看着她蹲下身子打算捡柴火,许是觉得手受了束缚,很自然地放开了他的手,将那些枯枝往后背背着的竹筐内一投,有些得意地冲他唇角勾起,笑了一下。

    他感觉自己此刻十分恍惚,像是在做梦。

    “你知道你烧掉我多少柴火吗?一天可捡不完,你得捡十天……不,是二十天。”

    “这么多?”芷溟有些震惊,不由得皱起眉头回想了一下之前的情形,她怎么觉得这男人在说谎。

    地上的枝子都好小,感觉要过几个时辰才能填满一个筐。

    她加快了速度,心无旁骛地重复着枯燥的动作。

    “我也不会让你白干活,你想吃什么可以告诉我。”

    宁合用力抹了一下人中处,已经没有新血了。

    他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

    芷溟捡了一会儿就累得气喘吁吁,只好扶着树休息。

    她莫名觉得腹中空空,倒有些饿了。

    “我想吃真的三牲,不是那天的什么面。”

    这树摸上去十分粗糙,痒痒地磨着她的掌心。

    “你想吃猪肉?”

    宁合默默地靠近了女人,看着她眨巴眨巴眼。

    早知道猪肉就能把她引出来,他早就去码头买肉了。

    “应该是叫猪肉。”芷溟盯着这树沉思着。

    自己如果能飞上去,岂不是能掰多少掰多少?不消片刻就能堆满一筐了。

    她心不在焉地回复着眼前的男人。

    “每年要等到三月三才能吃一次,我其实挺喜欢这个味道的。”

    “三月三……那不是祭河神的日子吗?”宁合有些震惊。

    他曾经看过一次祭河神的仪式,一些商会的总商和衙门里的官大人在龙头大船上开设香坛,皆面色肃穆地等着,码头好多人手里拿着包子或蜜饯果脯,一边吃一边看热闹。

    自己那次去看就等了两个时辰,等到腿都站麻了。

    江中央后面出现了一个奇妙的巨大漩涡,引得路人啧啧称奇。

    州府尹身着红色的圆领鹤服亲手将三牲投进去,都说如果食物没有被丢回岸上,河神就会保佑今年航运少些波折风浪。

    “你,你是河神?”宁合惊呼出声。

    “我不是,我母亲才是。”芷溟将念力集中,想要慢慢地腾空而起。

    可是她再怎么努力,双脚也就最多离地五寸远,想要飞上去成了一件看起来不可能的事。

    她努力挣扎着,并不想就这么快认输。

    宁合觉得自己此刻的脑子已经一片空白,他好像有很多问题想问,却都堵在了嗓子眼吐不出来。

    四周山林寂静清幽,只有白鹭,黄鹂的声音在沥沥叫着,如同水珠击打岩石的清脆。

    “那你究竟是人?是妖?还是神?”宁合突然心里酸涩不已,还带着些难以言喻的失落。

    他一直以为这妖没有栖身之地才留在他家里。

    原来她随时都能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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