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是在程家吃的。

    杨花翠为除夕夜做了好多备菜，桌子上的大饭盆里盛满了香喷喷的丸子和炸得金黄的油饼。

    但都比不过陆鹤明从外地带回来是那块香喷喷的牛肉。

    现如今村里过年吃得最多的还是猪肉，面对着香喷喷的牛肉，几人纷纷忍不住咽了口水。

    杨花翠不动声色地往程大斌是碗里夹了好几块。

    或许是有陆鹤明在旁边，她给程大斌夹完肉之后也假模假样地给姚念姝添了一筷子：“你看看你这孩子，总是不爱吃饭。妈都说多少次了，你太瘦了，得多吃点，你就是不听。现在鹤明回来了，让他看着你吃”。

    姚念姝明白，这番话其实是说给陆鹤明听的。

    从陆鹤明下午到家之后，杨花翠已经不下五次明里暗里地向他表现自己照顾女儿和外孙有多尽心尽力。

    他们拿着陆鹤明每个月寄回家的钱，不管怎么说也该对他有个交代。

    但说得多了，反而显得有些欲盖弥彰。

    *

    吃过饭后，陆鹤明扛起自己的大包，带着程令姝回家。

    姚念姝还没想好自己要怎么面对这个人。

    实话实说，摊上程家这样的亲家，他也挺倒霉的。

    说的再不好听点，是挺冤种的。

    这场荒诞的婚姻困住的不仅仅是她的姨母，更拖累了这个本来能有更好的发展的年轻人。

    当年，陆长安在上山时不小心出了意外，被恰巧路过的程树全出手救下，两家的关系也因此更加亲密。

    程令姝出生的时候，陆长安和妻子前来探望。

    程家夫妇本来想给大女儿起名叫“程念娣”，被前来探望的陆长安制止。

    陆长安是乡里乡外最有文化的人。程树全也没再坚持，听了他的建议，把大女儿名字改成了“程令姝”

    当时屋子里还有别的朋友，开了一句玩笑，说两家孩子只差一岁，干脆定个娃娃亲。

    不过，陆长安主张让孩子自己说了算，当时并没有同意。

    但“娃娃亲”这个想法还是在程树全心底扎根发芽。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陆长安在陆鹤明七岁那年就去世了。

    从那之后，陆家每况愈下，欠了一屁股债。

    陆鹤明妈妈也跑了。家里只剩下他和奶奶相依为命。

    程树全不想向陆家借钱，渐渐地断了跟陆家的来往。

    一直到后来程家女儿烧坏了脑子，砸在手里嫁不出去，程树全才开始在村子里逢人就说两家定娃娃亲的事情，搞得陆家下不来台。

    更是在陆老太太身边一把鼻滴一把泪地回忆自己当初是怎么以身犯险把陆长安救回来的，身边声泪俱下地诉说对陆长安的思念。

    他拿捏着老太太想在走之前见到陆鹤明娶妻生子传宗接代的心理，把老太太唬得一愣一愣的。

    老太太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又不想让孙子再等孝期。

    加上家里为了给她看病，欠着一屁股债，根本不会有人愿意嫁。

    老太太担心自己走后孙子就会成大光棍，脑子一热，同意了这门亲事。

    但陆鹤明始终不愿意。

    两方僵持不下。

    最后还是程树全假装让步和妥协，把陆鹤明叫来家里喝酒。实则却在里面加了些东西，然后把陆鹤明和程令姝送到了一个房间。

    没多久，程令姝查出来怀孕。

    生米煮成熟饭，陆鹤明别无选择。

    是夜，四下无人，万籁俱寂。

    此时村子里的路还是土路，一条长路上也只有一盏灯，十分昏暗。

    陆鹤明肩膀上扛着一个大包，手里还挂着一个，却依旧健步如飞，走在她前面。

    姚念姝在后面慢慢吞吞地跟着。

    陆程两家离得不算太远，就当饭后锻炼身体了。

    姚念姝低着头踩着他的脚印，在内心感慨真是虎落平阳，今非昔比。

    以前她是朋友里的大姐大，日常的乐子是爬山看海、美食美景。

    可现在，她因为怀孕行动受限，生活也变得无聊了很多。

    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走着，距离不远也不近。

    姚念姝默默打量着陆鹤明的背影。

    和他这个文绉绉的名字不同，陆鹤明身形高大，肩宽腿长。

    他穿着最普通的黑色的夹克，气质却比她见过的男人都要出众。

    但愿他本人能比看上去的更加可靠 。

    旁边的草丛里突然蹿出一团黑影，把姚念姝吓了一跳。

    定睛一看，原来是只野猫。

    陆鹤明在听到她发出的动静后回过了头，站在原地等她。

    顶着男人的目光，姚念姝不自觉加快了速度。

    待她跟上后，男人才再次迈开步子，还特意放缓了步子。

    回到家后，姚念姝看到凌乱荒芜的院子之后愣了一下。

    陆家老太太走了之后，她就一直住在了娘家，没想到这边竟然变成了这个样子。

    真是地狱开局啊。

    用她那个爱讲和自己丈夫爱情故事的英语老师的话来说就是：“瞎了眼了啊，怎么看上个这么穷的，家里窗户上都还是洞呢。”

    倒是陆鹤明一副毫不意外的模样，抬脚进了屋子。

    陆家有东西两间卧房，白日里，杨花翠来简单收拾过，但她也只收拾出了一个房间。

    只有一个房间。

    一个房间。

    一个。

    在姚念姝22年的人生里，她甚至连恋爱都没有谈过。

    可她现在的这个身体，年方20，就已经成了妈妈。

    麻。

    更难蚌的是，她今天晚上就要和一个陌生的男人同塌而眠，而她甚至都不知道这个男人睡觉之前会不会洗脚。

    她的思绪不自觉地逐渐飘回到以前，当初班里男生不知道多久没洗脚的那种味道穿越两个时空突然开始攻击她。

    麻中麻。

    在她脑补诸多内容时，陆鹤明手上的动作一直没停。

    他从自己的大包里把东西一样一样地掏出来。

    第一个包里除了他的换洗衣服之外还有一些吃的，其中还包括一罐稀罕的黄桃罐头。

    另一个包里的东西让姚念姝有些意想不到。

    这个看上去五大三粗的男人还准备了几件婴儿的衣服，奶瓶和两罐奶粉。

    从包装上，应该是不错的牌子。

    姚念姝悬着的心微微放下，看来这个人心里还是有孩子的。

    只要他愿意对孩子负责就好。

    他们两个人各忙各的，一直没有说话，气氛有些尴尬。

    等陆鹤明终于忙得差不多了，姚念姝才缓缓开口：“那个，你能不能借我点钱。”

    姚念姝知道上来就向人借钱并不是什么好文明，但她借钱也不是为了别的，她要去医院做一次孕检，看看身体的情况。

    孩子是两个人的，他身为父亲，出点钱也不过分。大不了打借条，过后她再还。

    对方手里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缓缓抬头：“你要做什么事情？要多少？”

    屋里的灯不太亮，姚念姝却在他眼里读出了很明显的怀疑。

    也对，在他眼里，自己还是个脑子不灵光的小傻子，要钱干什么？

    “我明天想去医院做个孕检，”姚念姝坐在床脚叠孩子的小衣服，“有备无患。”

    陆鹤明点点头，是得去医院做个检查看看：“我明天早上找个车带着你去。”

    姚念姝松了口气，把叠好的衣服收起来，准备去洗漱。

    陆鹤明刚回家就把水烧上了。

    她洗漱完之后，想了想，把盆涮了之后又添了半盆热水，端到了屋里。

    她叫住了在堂屋里坐着的陆鹤明：“那个，我给你也接了点儿水，你待会儿过来把脚给泡了吧。”

    后者的动作滞了一下，眼里有些迟疑，但也还是点点头。

    陆鹤明回屋的时候，姚念姝已经躺在床上了，她背对着陆鹤明，看不到他在做什么。

    她听到他来回走动的脚步声，而后是陆鹤明倒洗脚水声音。

    没多久，陆鹤明回了房间，把灯关掉。

    黑暗会放大人的感官。

    察觉到身后的被子被掀开，姚念姝不由自主地往里面又挪了些。

    这张床不算大，睡一个人绰绰有余，但两个人一起睡就有些拥挤。

    陆鹤明上床后还在姚念姝身上又盖了一层衣服来保暖。

    这个举动着实是让姚念姝有些惊讶。

    初步鉴定，陆鹤明对待家庭应该还算负责。

    第二天一早，因为要去医院，姚念姝特意起得早了一些。

    她醒来时身边已经空了。

    走出屋子时，她发现院子里的景象已经截然不同。

    地被扫过了，墙角还多了一堆被摆放的整整齐齐的柴火。

    院子里的杂草枯枝被清理干净，只剩下一棵不明品种的树。

    水缸里蓄满了干净的清水，窗户看上去也干净了很多。

    和煦的阳光晒进来，连带着空气都变得清新。

    陆鹤明是什么时候起的？这一会儿的功夫竟然把家里里里外外都收拾了。

    正洗漱着，陆鹤明推着一辆三轮车进了院子。

    原来是这种车吗？

    姚念姝有些惊讶，但仔细一想，村子里好像也只有这种车比较方便了，只是这样一来就要辛苦陆鹤明要一直蹬车了。

    排队检查下来已经是中午，姚念姝难免会有些疲惫。

    但她不得不承认，在听到孩子很健康这个消息的时候，舟车的劳顿和繁琐检查带来的疲累都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宽心和欣慰。

    检查的医生是个上了年纪的女医生，笑眯眯的，十分和蔼。

    此时的医院还没有像后世一样不允许提前告知孩子性别，但在医生要说的时候，姚念姝还是制止了医生。

    她想等生出来自己看。

    当时医生在听到她的想法后还愣了一下，看旁边被当成空气的孩子爸爸没有追问，也就没有告知。

    这年头儿，不查性别的实在是太少见了。

    姚念姝还记得当时妈妈说过，当年爸爸知道她是个女孩时还有些失望，但真到她出生之后，她爸爸反而稀罕得不得了，天天抱着她不撒手。

    不管男孩还是女孩，只要是她的孩子，她都爱。

    回去的路上，两个人像来时一样，安安静静，都不说话。

    姚念姝在心里盘算着以后。

    此时的程今娣已经辍学在家半年了。按照程树全的打算，年后她就要去鞋厂上班。

    姚念姝自然不会同意。

    程今娣学习成绩优异，本来已经考上了高中，只是程树全夫妇想着家里还有程大斌也在读书，就让程今娣辍了学。

    而且就算妈妈的成绩很差，姚念姝也不会愿意让她早早辍学打工的。

    此外，她还得给妈妈改个名儿。

    等生完孩子身体恢复，她就要大展拳脚，重拳出击。

    颤抖吧！看姐化腐朽为神奇。

    *

    在路过镇上的集市时，陆鹤明停了一下。他要去采买一些过年的吃食和用品。

    彼时的村镇集市只在特定的时间开放，在光明镇，集市开放的时间是农历逢“三”逢“七”的日子。

    每到这个时候，就会有各种各样的商贩来这里摆摊，村民们也会卖些自家种的菜或者是养的鸡鸭。

    除此之外，到了过年的时间，集市也会开放。

    过年的时候东西也是最多最全的，会场里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姚念姝的爸爸妈妈年轻时都摆过地铺。

    在热闹的街道上走着，她的脑海里也回荡着妈妈之前提起过的年轻时候的故事。

    程今娣在工厂休息的时候会跟着程树全去卖菜。

    她刚开始卖东西的时候没有经验，被人骗了。

    程今娣第一次收到的□□的面值是一块，那一次，她被程树全数落了很久，他那恨铁不成钢的眼神像尖刀一样剜伤了她的心。

    那张钱后来被程树全粘在他们摆摊用的推车上，用以提醒。

    即使它在风吹雨淋中随时光慢慢褪色，可对程今娣造成对阴影一直都没有消减。

    一直到后来程树全去世，程今娣都没有敢跟他说，自己曾经在卖红薯的时候还收到过一张面值二十元的假的钱。

    一车红薯才能卖多少钱，因为她的不小心，家里三分之一的心血直接白白送人。

    当时的程今娣害怕到根本不敢回家，也是在那个时候，她遇到了姚宏光。

    这个梳着“中分汉奸头”，穿着花衬衫，看上去潇洒不羁的男人，从包里掏出二十块钱塞给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她。

    程今娣的世界很小，她觉得这个人就是她的英雄。

    可站在姚念姝的角度来看，这二十块钱，足足困住了妈妈的一生。

    平心而论，姚宏光是个很好的父亲，但他不是一个好的丈夫。

    姚宏光生意做得确实不错，但随着他赚得越来越多，他对待家庭越来越怠慢。

    家里大大小小里里外外的家务事都落到了程今娣的身上，两个人互相不理解，互相埋怨，话越来越少，感情也越来越淡。

    柴米油盐的琐碎撕开了稀薄的爱意，同床异梦的无言煎熬着透支的情感。

    以女儿的视角，她不希望妈妈再踏上这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