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零落的夜星与黯淡的路灯映照着两旁的积雪，除了不时呼啸的寒风之外，天地间再没有别的声音。
直到这寂静被两串脚印打破。
“哥，唐振成说的那些话你千万别在意，那家伙就是喝高了，明天酒醒了我肯定让他来给你道歉。”
何平有些后悔今天组这个局了。
本来吃饭吃得好好的，谁能想到唐振成这个家伙喝了点儿酒之后开始指点起大家的人生。
唐振成叔叔最近不知道攀上了哪路人，在市里给他安排个工作，年后上班。听说每天的日常就是坐办在公室里喝茶吹风。
他现在整个人都跟着飘了起来，尾巴都要翘到可以顶起一盖帘饺子。
先前，兄弟们的聚会都是在何平家里。
只是前不久，何平那个村长父亲斥3000元巨资买下了村里第一台电视机。他们家现如今挤满了来看电视的人，不方便聚会，才把地方挪到了唐振成家里。
可没想到，唐振成竟然这么得意忘形。
他先是锐评周平康新娶的媳妇儿性子泼辣不适合过日子，又话锋一转议论起了陆鹤明的老婆孩子。
“鹤明，我跟你说，你这就是自讨苦吃，要我说，你就直接拍屁股走人，什么老婆孩子的，你离开X市之后还有谁知道。”
“不然，守着这样的老婆孩子，你这辈子都出不了头。”
周平康向来是个闷葫芦，老好人，脾气好得就跟没有似的，对于他醉酒后的胡话也只是一笑了之。
但陆鹤明不一样。
当时陆鹤明的脸已经黑了，只是顾念着唐振成家里还有两个老人，才忍住没发作。
可唐振成根本不看陆鹤明脸色，非要多嘴说那最后一句。
——“你就不怕你那个傻子老婆生出来的小孩也是智障啊？”
从唐振成多嘴说出这句话时，他就明白这朋友以后估计是再没得做了。
他们兄弟几个从小一起长大，陆鹤明虽然不是最年长的，但是他们中最能扛事儿的。
不管是上学读书还是跟人打架，他们都不如陆鹤明，也心甘情愿地拿他当老大。
怎么长着长着，人反而变了呢？
不就是有个好叔叔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陆鹤明快步走着，只回了一句：“不必。”
何平他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只能默默跟上他的步伐。
反正，要是两个人真闹掰了，他也肯定跟着陆鹤明。
陆鹤明住得近，比何平先到家，在家门口与何平分别后，他转身推开门。
进屋时，两个女孩和衣盖被，相依而眠的景象映入他的眼帘。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随即，又缓缓把门合上。
陆鹤明忍不住自嘲幸亏家里另一个房间白日里已经收拾好了，自己不至于在一天里同时经历朋友反目和无家可归这两件事。
*
程令姝早上醒来的时候才想起来昨天晚上自己只顾着跟妹妹甜甜蜜蜜，却把陆鹤明给抛之脑后。
起床时，陆鹤明没在家，她也不确定陆鹤明昨天晚上到底是回家了还是没有。
没回来正好，但要是回来了结果发现没地方睡又被迫离开，那确实是自己做得有些过分。
一大早就有陌生人敲门。
程令妍动作比她快，先一步上前拉开了门。
从外面进来一个矮胖的妇女。
她的目光在程令姝和程令妍身上来回打量，而后定格在了程令妍身上：“姑娘，你姐夫呢？”
“不知道。”
程令姝想了很久，才从姨母模糊的记忆里检索出这个人的身份。
陆鹤明一个朋友的母亲。
唐母把手里提着的糕点递给程令妍：“把这个收下，跟你姐夫说，昨天晚上是我们家振成喝多了不懂事，让他别计较。”
程令妍不确定要不要收，目光里带着疑问看向程令姝。
“还是等一会儿陆鹤明回来你自己跟他说吧。”
程令姝没让程令妍收。
一是她不清楚陆鹤明和唐振成之间发生了什么，陆鹤明怎么了。
二来她跟陆鹤明也确实不熟，没资格替他原谅。
唐母没想到会吃瘪，更没想到陆鹤明的傻子老婆会开口说话。
她有些惊讶，仔细打量起面前的女人。
程令姝站在院子里，穿着一件普通的红色格子外套，整个人看上去跟不一样。
脸色红润了不少，一头短发服帖地梳在耳后，看上去很有精神。
不是是傻子吗？怎么跟以前见到的好像不一样了？
正疑惑，身后传来陆鹤明的声音：“王婶，你怎么来了？”
唐母重新拾起脸上的笑容，有些难为情：“我是来替振成那个臭小子道歉的，昨天晚上是他喝多了说错话，你别放在心上。”
唐母在心里低声骂自己那个不懂事的儿子。
那小子昨天夜里说了那样混账的话，今天早上酒醒了还不好意思道歉，非得让她这个当妈的来登门。
道歉道歉，本人都不来算什么道歉。
本来以为陆鹤明不在事情能顺利些，没想到他突然回来了。
唐母本来就没什么底气，见到陆鹤明之后更是说不出什么话。
“鹤明，振成他昨天晚上就是喝多了才会那样说，今天早上酒醒他就知道自己错了。”
“他爸今天早上有点不舒服，他得带着上医院，实在是没时间过来，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一定来给你道歉。”
说着，唐母把带来的糕点递给一旁的程令姝。
劝不动陆鹤明 ，这个小姑娘看上去还是好说话的。
“我给你媳妇儿带了点儿鸡蛋糕，让她多吃点补补身体，以后有什么不懂的随时来找婶子就行。”
“王婶，你回家去吧，蛋糕我们昨天买的有，拿回去给唐叔吃吧。”
不管唐母怎么说，陆鹤明都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她也没了办法，掰扯了几回之后终于走了。
程令妍要回家拿东西，家里只剩下了她和陆鹤明两个人。
陆鹤明并没有向她解释事情的经过，进了厨房把煮好的鸡蛋拿出来给她。
程令姝没接。
比起吃鸡蛋，她现下更想知道，到底是什么，能让自己这个看上去稳重冷静的便宜老公动手打人。
而且还是在人家家里动手。
见程令姝没接，陆鹤明收回伸出的手，抬起眼看她，目光里带着几分无奈：“没什么。”
眼瞅着还没来得及接过的鸡蛋又被拿走程令姝有些意外。
正常人不应该直接放在桌子上嘛，这家伙怎么还又拿走了。
话没问出来，鸡蛋也没得吃，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下一秒，陆鹤明就自顾自地剥起了鸡蛋。
他的下颌线好看的有些过分，程令姝看的有些入迷。
“昨天晚上你回来了吗？住哪里了？”
“回来了，住外面这个屋子。”
听到他有地方睡，程令姝舒了口气“那就好，昨天晚上真是不好意思了。”
陆鹤明“哼”了一声，没再回话，只是把剥好的鸡蛋又递了过来，而后起身去贴刚买回来的春联。
留给程令姝一个伟岸的背影。
村里没有秘密。
还没到中午程令姝就知道了陆鹤明动手的原因。
杨花翠是个能说会道的人，添油加醋地向回家收拾东西的程令妍描述了从别人那里听来的故事。
待到程令妍转达给她时，故事已经迭代了不知道几个版本。
陆鹤明也成了人们口中“一拳头都能把唐振成脸给砸歪”、“何平他们几个人拦都拦不住”的骁勇莽夫。
大家也都明白了陆鹤明的底线：老婆孩子说不得。
程令姝清楚，陆鹤明不至于这么丧失理智，不然带着东西上门道歉的就该是陆鹤明而非唐母了。
至于那个姓唐的到底被打成什么样，她不关心也不在意。
喝点马尿你是心高气傲，诅咒我孩子你是生死难料。
如果陆鹤明没出手，她也不会放过这个人。
还好陆鹤明不是个连老婆孩子都护不住的窝囊废。
*
除夕的太阳尤其温暖。
陆鹤明早早就把家里门上都贴了红色的对联，堂屋的门上还挂着何平送来的一盏红灯笼。
灯笼下垂着的黄色流苏缓缓飘荡，每每从屋子里出来的时候都会轻轻拂过她的头发，就好像新岁的洗礼。
三个人待在厨房里包饺子。
厨房本就不大，三人围坐，显得有些拥挤。
按照南水村的习俗，女儿出嫁之后除夕夜是不回家的，只在大年初二的时候会带着丈夫回娘家探亲。
不用看到程树全和杨花翠虚伪的样子，程令姝也乐得自在。
对于跑到姐姐姐夫家过年的二女儿，夫妻二人也不甚在意，毕竟，他们心里眼里都只有自家的宝贝儿子。
程令姝对于做饭不算太擅长，也用不习惯老式的灶台。
但她擅长包饺子，和程令妍两个人一个擀一个包，最后再由陆鹤明下进锅，也算是分工明确。
程令姝还记得小时候被妈妈拎到厨房学着包饺子的情景。
如果当时妈妈用的理由不是“连个饺子都不会包，我看你以后到婆家怎么办”之类的话，那她应该就不会在做饭的时候故意帮倒忙，厨艺也一定会比现在还要好很多。
小时候她不理解妈妈为什么会这样说，可随着她慢慢长大，她渐渐明白是因为妈妈从小所在的环境只教会了她这样的道理。
所以穿越回来，她要慢慢改变妈妈的这种想法，她不要妈妈会因为没有“干活”而不好意思，也不要妈妈为了迁就别人委屈而自己。
人生本来已经够苦了，为什么还要用付出和奉献来衡量一个女人的价值。
明明享受生活的能力才更可贵。
擀面杖在案板上来回滚动，面团随之发出很有节奏感的“吱吱”声。
灶台上铁锅里冒出的水蒸气一直向上飘动，在从窗外透进的阳光的映射下清晰可见。
程令妍讲着在何平家看到的电视剧剧情，时不时把程令姝逗笑。
而在她们看不见的地方，一直背着身的陆鹤明嘴角也跟着扬起了一个好看的弧度。
年夜饭的时间要比平时早一些。
下午四点开始，鞭炮就陆陆续续地大声诉说着家家户户的欢喜。
在时不时传来的爆竹声中，一家三口开开心心地吃饭。
猪肉馅的饺子，香喷喷的炒鸡蛋，一盆蒸得松软飘香的大白馍和两样绿叶菜。
这些在后世朴实无华的饭菜现如今却是不可多得的美味佳肴。
吃过饭后，程令妍跟着同龄的小姑娘一起去了何平家看电视，家里只剩下程令姝和陆鹤明两个人。
天色还早，陆鹤明找来一个火盆，两个人在院子里烧火取暖，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些瓜子和一壶茶。
多少有点围炉煮茶的意味，虽然是低配版。
程令姝明白，身边的这个男人不是笨蛋，一定察觉出来自己的变化。
可他为什么什么都不问呢？
这几天，如果不是陆鹤明偶尔间或地会说几句话，她都要怀疑这个男人是不是没长嘴了。
“陆鹤明，新年快乐！”，这是程令姝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之前都是以“那个”或者“哎”代替的。
陆鹤明闻言一愣，缓缓点了点头：“新年快乐。”